这次回去,安吉看到老家的老院子,触景生情,又想起了很多往事。
安吉奶奶年轻时就体弱多病,生了好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后来她最钟爱的一个小儿子从小就非常聪明伶俐,很讨奶奶欢心,可是七八岁时不幸染病夭折,奶奶有一年多的时候都痛不欲生,还无端地觉得害怕,白天不敢进屋做饭,晚上不敢出屋尿尿,每天不停地哭。也是走南闯北的爷爷有办法,他为了让奶奶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和克服没来由的害怕,按照老传统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赌博,叫来了关系较好的几个乡邻,杀了一只羊,并放出话去,但凡愿意来玩来乐的,一律可以带着老婆孩子来,白吃白喝带摇骰子,输赢自理,吃喝管够!就这样,安吉爷爷奶奶的家里便设了三天人喊马叫的赌场和吃喝场,男人们拔碗子摇色子,无论输赢都大喊大叫喜乐无常,女人做饭烧茶进进出出,孩子们欢天喜地打架嚷仗,不亦乐乎!三天之后,乡邻们走了,安吉爷奶的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安吉奶奶居然再也不害怕了!安吉爷爷为了安抚奶奶的情绪,甚至还带着她去了一次省城旅游,给她散心,于是乎,安吉奶奶思念儿子的眼泪也便渐渐干了!后来安吉爷爷安抚了安吉奶奶,还将她和两个女儿留在家里,带着安吉父亲去了一次北京旅游,在天安门、香山等处留下了他戴着瓜皮帽、穿着羊皮大衣和梳着分头、穿着中山装、口袋上别着钢笔、意气风发的安吉父亲的合影!后来那些照片和其他很多反映他们那个年代的照片都被安吉父亲裁切了一本藏文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54版)的精装书里,镶在了里面。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安吉爷爷带着儿子游完北京,成为十里八乡的村人们羡慕的对象是,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开始了,安吉爷爷和父亲游玩北京的事情居然被别有用心的人贴上了反动、特务的标签,逼着他承认他到北京是搞反革命活动去了,严刑逼供之下,见识了被他们打成反革命的一个村人的悲惨下场的爷爷,居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选择了在自家的小房子里悬梁自尽,终结了自己年方四十六岁的生命,将俗世的纷争和痛苦留给了自己病弱无能的和老婆和年仅十八岁的儿子和更有小的两个女儿。
爷爷的故去,再一次让孱弱的奶奶饱受打击,她在对命运的不公中生生哭瞎了眼睛,以至于后来尽管有了孙子孙女们的精心照顾和美好生活的加持,她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的,不过得亏了她生的安吉父亲高大英俊还略有文化,吸引了同样是童养媳出身的安吉母亲,到后来安吉母亲进门的时候,奶奶就没有进过厨房做过饭,只是偶尔在安吉母亲农忙顾不上的生活,她给炉子里加点煤,保持着炉子不熄灭,能让安吉母亲进门就能做饭而已。
年轻守寡的奶奶其实很早就当了婆婆,第一个媳妇是自己娘家的侄女,十八岁过门给年方十六岁的表弟当童养媳,只是出身小门小户的她不光懒惰不能干,圆房八年都没给她生下一个孙子孙女,后来就被急于抱儿子的安吉父亲离婚送回娘家去了。据说她走的时候,娘家来了两辆大皮车接她,装了满满的东西走的,而那时安吉奶奶为了不在自己娘家人面前难堪,就躲了出去,安吉父亲觉得她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已经是人生的大不幸了,又被婆家休了,更是不幸,就没有管她,家里的东西由着她拿。
那女人和她的娘家人也不客气,将年轻时能干又吃苦的安吉爷爷置下来的家当拉个精光!据说,他们家连个做饭的锅都没有!就在一个砂锅里煮饭,后来安吉奶奶在安吉父亲面前挑唆儿子打媳妇,安吉母亲无端挨打后,还哭着给他们母子做饭,安吉奶奶还不知道好歹,继续说这样那样的话,当时安吉父亲对能干又漂亮的老婆还有很深的感情,确又压服不了母亲的毛病,就将炉子上正在煮饭的砂锅连刚刚炖好的一锅羊肉扔到了院子里!砂锅自然是摔得稀碎,那一锅羊肉也满足了狗儿猪儿的口,一家人一口也没吃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没有过煮饭,安吉母亲只好拿一只搪瓷盆煮饭!除此而外,大户人家出身的安吉母亲家教很好,对刁难的婆婆恭敬本分,举案齐眉,倒也不因为她对儿子的教唆而慢待了她,不光将家里的活包揽了,还在生产队当了强劳力挣工分养活着自己陆续生的五六个孩子!而第二次当了婆婆的安吉奶奶那时候还不到五十岁,两人结婚后能干的安吉母亲包揽了家务,安吉奶奶便横草不拿竖草不见!
安吉小时候就亲眼见过,在山上背粮食捆子的母亲因被记分员如实记了工分,却引起懒惰却泼辣的小组长老婆的怀疑,硬说她一个女人一次背不了那么多粮食捆子,肯定是瞎编的,不光缠着记分员扣了她的公分,还在母亲背捆子下山的时候和她吵架,后来和背着一大捆粮食捆子的母亲扭打,生生咬掉了母亲手背上一大块皮!母亲放不下后背上一大捆粮食,对于鲜血喷涌的伤口又无法处理,只能边哭边用捆粮食的绳子扎紧了手腕,防止鲜血横流,又用头巾按着伤口,坚持将粮食捆子背到了打麦场上!当五六岁的安吉和更小的妹妹听见了母亲的哭声赶去时,母亲满脸满手的鲜血和眼泪,却咬紧了嘴唇不哭出声!安吉和妹妹安慧抱着母亲哇哇大哭,那时候,是她第一次感知母亲的不易和痛苦,也是第一次产生了自己长大了一定要走出这个穷困潦倒又人心恶毒的地方的念头!
后来,好容易熬到孩子们都渐渐大了,有的能帮着干点家务活,有的也读书出去了,家里人口少了,安吉母亲干的活依旧没有少,但是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田地骡马分到了个人头上,安吉家分到了一匹高大的骡子和一个偏小的马鞍,还有一块堆到一块看不出新旧的篷布,但是抓阄分的,即便心里知道他们捣了鬼,却也怪不到谁头上,只好认栽。
那时候的安吉父亲已经接近五十岁,却就爆发出了巨大的生产力,每到农忙时节,每天催着母亲跟他一起上地干活,或者打场,毫不顾忌她是个身体单薄的女人,几乎逼着她跟他干一样的活,回到家来,他就找个地方随便一躺休息,不一会就呼呼大睡,而母亲却还要忙着做饭、喂猪、喂鸡,还有村里村外亲戚邻居的各种应酬,各种忙得脚不点地,忙累之下就没了好脾气,自然打鸡骂狗的,于是作为儿子之下老闺女之上的安吉就非常不讨好,往往好端端的就成为了母亲的出气包,因此给幼小的安吉心理上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以至于到后来她都相信了家人说的她是抱来的说法,很多次幻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找来认她的镜头。
加上年前跟表哥的那次通话,她还想到了很多年前她被自己的一个表姑领养后在她家生活过一段时间,也就从表姑嘴里了解到的那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