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来找我的时候有些惊慌失措。
刚刚他只是简短询问我在哪、忙不忙,听我回复在工作室、不忙之后,立刻抛下一句“我马上到”,就以光速前来了。
原本隔壁有间他的办公室,自从他专心做导演之后就改造为了会议室——尽管我其实很少开会,也不喜欢开会,然后又慢慢沦为仓储、衣帽间,繁忙时也当第二个化妆间用,总之成了一间多功能用途的场所。于是自然只能是来我办公室。
正是午后时分,吃完午餐不久,我急需一杯咖啡提神。大平来得巧,赶上好时候,我亲自研煮。看他仓皇落座我的沙发,我敲敲咖啡机,问道,“咖啡?”
“好。”他像是一路跑来,呼吸尚未平稳。
他头发凌乱得不像刻意为之,白色前短后长的棉布衬衫也皱巴巴,下巴和两腮还有青黑的胡茬……大平的脸永远刮得很干净,我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不修边幅。但是他的惊慌失措令我安心,使我能够确定他的突然造访与我无关,然后另一重担忧生起。
“出什么事了?”我放缓手中操作,扭头问他。
大平竟有点忸怩,“你先煮咖啡,让我歇口气儿。”
我端着两杯咖啡回来,递给他一杯,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在沙发对面坐下,好整以暇地喝起来。大平喝得极快,一杯见底,要求再一杯。
“自己倒去。”我示意。“你也不嫌烫,整个儿一牛饮。”
他起身去咖啡机,一边说,“我今天到现在还没喝过一口水,你咖啡杯这么小,不够我解渴的。”
“那你吃饭了吗?”
“没。”
“给你叫个外卖?”
“不用,没胃口。”大平端着咖啡坐下来——他把咖啡壶也端了来,放在我办公桌上,然后突兀地说,“你猜我昨晚和谁在一起。”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说正经的。”
“梦露。”我头也不抬说。
他大惊失色,“你知道了?她和你说的?我走时——”他住了口。
“我猜的。”
衣冠不整、没刮胡子、模样仓皇、都中午了还没吃饭没喝水、又让我猜昨晚和谁在一起,我就算是个傻子也猜得出来。如果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不会让我猜。我能想到的,要么是他见到了他的偶像塔可夫斯基本尊——见了鬼,所以惊慌失措,要么,就只能是梦露了。
大平反而不说话了。
我也不催促,拿起一本杂志翻起来。他既然来找我,一定是有话说。尽管事实上,我的心里现在像猫抓一样,好奇已极,十分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昨晚他和梦露在一起,这个“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假如是,怎么发生的?总不可能情人节同样桥段重演。既然他不想和梦露发展,再来一次酒后乱性什么的可就太过分太说不过去了……
还好没有让我胡思乱想太久,大平点了一支烟,朝后仰去,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终于开了口,“昨晚我们在酒吧碰见了。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梦露和一个男的进来,看到我过来打招呼。她那时候就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到我快走的时候,想着也和她打个招呼,等找到她那桌,发现她已经趴在桌子上有点不省人事了,妈的,那男的在旁边趁机揩油——”
我一惊,“她是喝了多少醉成那样?”
“好像晚饭有应酬就已经喝了好多酒,还是几种掺着喝的。”
“那男的是客户?”
“不知道,我管他是什么,趁人之危,能是个什么好东西!”大平说起来仍旧愤愤然。
大平看到时,那男人在摸梦露的腿。梦露一边趴着一边烦躁地伸手挡开,那男人却不停止。他便冲上去打开那人的咸猪手,摇晃梦露,问她要不要回家。
“我以为她会让我走开,别管闲事,然后跟那个男人走,谁知道她盯着我看了几秒,哇就哭了,扑上来就搂住我脖子,让我送她回家……”大平擦汗,“她可是许梦露啊,哭的稀里哗啦,谁能相信?好像受了天大委屈。”
我即刻想到了那晚,我见到Ray的一刻……
“她喝多了,见到你感到安全。”我说。
“我就送她回家。谁知到了她家她不让我走,絮絮叨叨和我说话,讲她老家,小时候的事儿……讲了很多,一边讲一边哭。我又是烧水给她喝又是各种照顾,折腾到3点,好容易看她躺下睡了,我也困得不行,有点酒劲,又不太放心,就没走,想着在她沙发上凑合下,反正也快天亮了……”大平声音低下去,“谁知道这位姑奶奶睡着睡着又爬起来……”
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但我也已经明白。
“其实你也是喜欢梦露的吧?”我说。
大平沉默片刻,似乎是在认真思考,然后才道,“怎么说呢?很复杂。昨晚之前我以为是不喜欢的——我是说男女那种喜欢——朋友角度我还是蛮喜欢她的,当然也有一些不喜欢的。但昨晚听她讲那些事儿,我突然就有点儿能明白她理解她了……”
梦露向来对自己的成长经历讳莫如深,从来只说现在和以后,绝口不提过去。唯独上一次她离开教堂抛下正约会的男人来找我,心情不好多喝了两杯后,曾约略透露些过往。她的生活经历跟我和大平不一样,生长在农村,条件艰苦,家境不好,所以从小的愿望就是早日离开,能够到大城市去,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她很早出来打工,后来做各种小生意,卖过童装、饰品那些,一边自学函授课程……后来拿到文凭,开始应聘去一些公司,从前台和文员做起……她没有明说过,但我知道除了靠自己,她有时也借助男人,总之一路走到今天。
昨夜酒后,她也对大平说了这些。不只这些,还说了更多肺腑之言。
除了生命,她不记得幼年时有人给过她什么东西,家中仅有的资源全部向她的兄长倾斜,她必须学会运用自己已有的东西操纵别人,甜美的笑容,漂亮可爱的脸蛋,好听讨巧的话语,来让自己生存下去。她不能依赖任何人,也没有人可以让她依赖,一切事物都将分崩离析,她所有的全部只是自己。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永远都无比清晰,她渴望生活满足她的所有感官和需求,对爱情与婚姻充满渴望,也一步步拥有了房与车,实现了物质富足。但她过于性感的外型在她想要结婚、建立家庭时,变成她的绊脚石。男人总是只想让她做他们的情人。
她享受被追求的快乐,恋爱和激情能够令她保持活力。她依旧喜欢控制,用魅力实行悄悄地操纵,从不公然。恋爱的开始与结束,都应该取决于她。
她希望自己永远是众人注意力的焦点,永远性感迷人。她喜欢自己的身体并乐于炫耀它。她知道许多女人讨厌她。她也享受、喜爱同性间的友情,但有时又会感觉自己被排斥。
她害怕失去魅力,害怕衰老,害怕死亡,害怕被排斥,尤其害怕被男人所排斥。她知道美貌是短暂而肤浅的,她也希望别人肯定她的内在世界,而不仅仅是她的身体和外表。她也想要找到一个真正了解她的人成为伴侣,并共同组建家庭,养育孩子。
她也会受伤,但从不在人前表露,她想告诉世界的是,她绝不是待宰的羔羊,也永远不会再是幼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
我知道大平对梦露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表面的性感和现实主义上。但昨夜,梦露酒后的真言让他看到了另一面,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把梦露局限在一个刻板印象中,而她实际上远比他所看到的要复杂和更为有深度。他看见了梦露的过去,梦露的梦想,还有梦露的内心。
我经历过这样的情感萌生。一直觉得某个人一无是处,始终对他横眉冷对,直到某日意外发现他竟然也有优点……随着优点一个一个地逐一曝光,起初觉得最不可能的人反而成为最可能的。
现在大平大约即是这样的感受。
“你当时是清醒状态还是醉着?”我径直问。
“ 80%清醒。”大平回答得很严肃。
我很满意,他不会以酒为借口推卸责任,更不会说是梦露主动他被迫或顺水推舟。但我仍然要问,“成年人的游戏?”
他一怔,“什么意思?”
“问你是不是逢场作戏。”
他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