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谁知富贵逼人来
淮水三千,江波漫漫。正午的暖阳从船只右侧照来,映着翻涌的河浪。金鳞层层叠嶂,似万千条鱼儿跃出水面。春风渡着帆声、桨声,来到两岸的柳堤边,共柳絮起舞。环顾江海之大,仰观天地之广,游目驰情,心中亦是情怯不已。
官船在运河上航行几日,到如今已经十分接近扬州。陈恒在屋里看了半日书,最终还是忍不住走到船头处,眺望远方。
他今日穿了件蓝白色的宽袖长袍,外头又罩了件青色的披风,正是早春远行的打扮。江风忽急忽缓,少年的心事也是起落不停。
近乡情怯这四个字,之前读时还不觉得什么。如今身临其境,方知天涯游子之难。陈恒微微眯着眼,身后的士子发带,有一束被吹到视线前方。像是故乡化作的手,在引着他的方向。
“二哥。”
信达看陈恒在船头站立许久,下意识走到哥哥身边。
“我们离开,有三年多了吧……”
他们走时是乡试结束的深秋十月,如今回来却是会试结束的四月,也可以称得上秋去春回了。
陈恒没转头,仍旧看着眼前的河水。潮声不断,这声音一连听了几日,都叫人有些习惯。
“是啊。”信达点着头,他跟着哥哥上京,亦有三年多没回过家。想着家里的老娘,信达心中的牵挂,却在这时回转起伏,真是奇妙的很。
陈恒不复多言,家里的书信这些年就没少过。爹娘也常说爷爷、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陈恒的心里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惆怅。
可这份惆怅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到是说不明白。
只好叹上一句:时光易逝,白驹过隙。
柳湘莲才顾不得两个扬州人的近乡情怯,他向来是风里不倦的鸟,此刻正在二层楼舫举目远眺,盼着早一刻看到热闹好玩的扬州。
不久,柳湘莲就拍栏呼道:“持行,持行。哈哈哈,我看到扬州了。”
陈恒的瞳孔忍不住一缩,下意识地看向远处。小小的码头上,江帆船影不多,只依稀瞧见伫立着不少人影。
被知府张尚贤指派过来的贾雨村、许平之二人,还在凉棚下饮茶。突然,贾雨村的门子快步上来,站在他身边道:“大人,能看到状元郎的船帆了。”
“确定是吗?”贾雨村多问一句,这可不好弄错,不然一番排场不是白做了。
“前头来报信的渔夫,已经问过,船上正是陈状元一行人。”门子心细,自从跟着贾雨村后,为人处事都十分周到。
贾雨村跟许平之点点头,一起放下茶盏就往码头走去。等巡盐御史跟附郭县令一到,码头上的乐工们就开始奏曲。更有捧场的官差用竹竿挑起一串鞭炮燃放,以示欢庆之意。一对舞狮,在凑热闹的百姓惊呼声中,争抢起绣球之物。
这样的排场,贾雨村看在眼里,亦是感触颇多。来人是自己昔日学生,如今却是连中六元的状元郎。乡人用什么礼遇都不过分,即使是他自己,今日也要替知府前来,以示庆贺。
许平之的心思也差不多,他这些年的政绩不差,就短在举人功名上。几次谋求上迁,吏部那边都没个明确的消息下来。难为他到现在还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一转眼,昔日的农家子却成了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官职虽只差半阶,可七品县令遍地都是,翰林院修撰每三年才出一个。命运流转,叫人如何能不感慨,能不惊奇。
船板是在鞭炮声中放下,老陈家的人才下了船,就被眼前的排场吓到。本该走在前面的陈启、顾氏,默契的一推儿子,倒把陈恒顶到前列镇场。
陈恒哭笑不得,他也无法,知道自己爹娘不适应这种场合。就领着信达、柳湘莲走在前面。三步并作两步,两方人终于相会在码头上。
“学政,许兄。有劳两位久侯,晚辈受之有愧。”
刚打上照面,陈恒就定了相谈的基调。他们三人今日只论旧情,不谈官职。不然真要说起官职,贵为京官的翰林,又岂能给两人行晚辈礼。
他这一番动作,到叫贾雨村的脸上露出笑意,许平之亦是连连道:“能等一等连中六元的状元郎,晚上回家,我也能跟幼子吹嘘,今日有幸见过文曲星。”
花花轿子人人抬,陈恒客气的让了一礼,贾、许二人就回敬更多的体面,陈恒再还以谦虚之词。没一会,大家就在码头上聊开来。
薛蝌和宝琴等人,还觉得码头各处都透着新鲜,正悄悄聚在一起,拉着江元白说个不停。这街肯定是扫了,柳枝也像修剪过。乐工有十八个,鞭炮放了三百响。唯独这舞龙舞狮,怕是要花不少钱。状元郎的名头,果然好使。
喧哗的吵闹声中,许平之跟贾雨村也是看出状元公回家心切,只替张尚贤留了几日后相聚的门贴,就礼送状元郎坐上府衙准备的马车。
薛蝌、钱大人等人,自然不会跟陈恒一道。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大家当即在码头分别。陈恒便迫不及待的催促信达驾车,一连说了几个‘快’字。
只这回去的一路,乐师和炮响还是不断。沿途的百姓,即是不想知道,也在邻人的交口声中,得知是老陈家的状元郎回来了。
如此热热闹闹的回到家门口,信达才掀起一半的帘子,陈恒已经飞步蹿出去。两步跳下马车,他人都未站定,就已经看向等候的家人。
爷爷奶奶看上去苍老不少,二叔二婶的变化倒不大。反是大姐、二姐抱着两个孩子,站在两位姐夫的身边,叫人吃惊不已。两个弟弟都已长大成人,脸上带着几分羞涩的笑意,矜持着眼中的惊喜。
“恒儿。”
“弟弟。”
“大哥。”
亲人一声声响在耳边,陈恒哪里还克制的住心情,一步上前,朝着陈丐山冲去,“爷爷,奶奶。”
老周氏听到大孙子的一声呼唤,哪里还能等的住,直接将陈恒抱在怀里,老泪纵横道:“我的儿,我的儿。你总算回来了。”奶奶越说,哭的越大声,“你再不回来,奶奶都以为自己见不到你了,我的儿啊。”
三年的时间,奶奶的身子伛偻许多。离家前,奶奶尚能站在自己肩膀处。今日再见,陈恒伸手将其拥入怀中,老周氏甚至勉强才到他的胸口。
“奶奶,我回来了,孙子回来了。”陈恒用力抱紧老周氏,亦是情不自禁流下热泪。只这一刻,什么功名利禄都作了云烟。陈恒只恨这三年,没能好好陪在家人身边。
老周氏已经激动的不能自己,只好用手婆娑着孙子的脸,她用力眯着眼,像是要把孙子的模样望穿。三年过去,她的孙子更长高些,也越发有大人样。
真好,真好啊。周氏在心里连连感慨。
等到陈启、顾氏下了马车,老陈家的人这才簇拥到一起,只默默关上门,享受着片刻的团聚时刻。
…………
…………
这日,老陈家的人一直聊到酉时末,才想起来大孙子还没吃饭。周氏少不了亲自下厨一番,前头陈恒说在京师的时候,最惦记奶奶的手艺。只听的老人家技痒难耐,要做些孙子爱吃的菜样。
家中大堂内,暂时只留下一帮男人。二叔陈淮津依旧跟往日差不多,拉着陈启跟陈恒打听京师的模样。陈丐山听多了,就觉得小儿子话太多,呱噪的很。影响自己跟孙子说话,索性找了个由头,训了陈淮津一句,就把陈恒拉到自己身边端详。
“好,越来越……”陈丐山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汇,只好改口道,“比伱爹要强。”
陈恒大笑,偷瞄一眼陈启黑下来的脸色,忙替他爹解释道:“爷爷,我这眼睛还是像爹爹的。”
“是像我。”陈丐山嗤笑一声,又把信达喊来,“好孩子,这几年辛苦你了。”
信达刚从他娘那屋回来,也不知说过什么,此刻双眼红彤彤的。听到陈丐山的话,信达就回道:“二爷爷,没什么辛苦的。二哥待我很好,我也是长了不少见识呢。”
“好好好。”陈丐山依旧词穷,用手拍着信达的手背,“晚上想吃什么,就去跟你奶奶说。”
“诶。”信达应了一声,忍不住跟陈恒相视一笑。家里人的问话,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可听到两心里,又抚慰住七八日的风尘。更有这三年的个中辛苦,也在此时烟消云散。
晚饭后的热闹,就留给家人共坐藤架下,以作天伦之乐。大姐陈青跟大姐夫胡祥恒感情一直恩爱,如今有个三岁的女儿,暂时取名叫元元。大姐陈青说,这孩子是她大舅考中解元的那年怀的,取这个小名正好。
三岁的元元话很多,在陈恒的逗弄下,脆声喊过一句“大舅”,把陈恒逗得眉开眼笑。饭才吃完,就抱着元元在家里乱窜。
二姐夫的人选,陈恒最是意想不到。竟然是在书院,有过一面之缘的叶广潮。也不知道他跟二姐是怎么结下的缘分,如今头胎生了个儿子,还不满周岁,名字都未想好叫什么。
这孩子有些怕生,陈恒一想抱他,他就嗷嗷的哭。陈恒见此,只好抱着元元,跟几个弟弟一起坐在院子里闲聊。
陈清岳如今已有秀才功名,十五岁的秀才,若不是有他大哥珠玉在前,说出去也是既有面子的事情。陈寅才十三,刚过了县试、府试,是个刚刚在科举路上迈出第一步的小童生。这个年纪考中童生,不早不晚,只能说寻常。
这俩人现在都在乐仪书院读书,陈恒跟他们的话题自然少不了。兄弟三人说上一会,那份久别的生疏,立马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