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过一阵儿,几个姑娘进里屋见过长辈儿,约摸坐了半盏茶的时候,只觉得里头有些发闷,手掌出了一片汗。
屋里原是央了丫头进来换过冰的,可沈老夫人终究年纪大了,受不着凉,孙氏只命人将冰鉴子抬去了侧间儿。
这会儿子几人默坐着,秉着心静自然凉,新上的热茶倒是一口没动。
水烟晏然坐着,见沈老夫人今儿个夜里新换了身衣裳。一套暗紫绣纹锦簇花团丝绸长衫罩体,头戴嵌珠镶玉绣福延年益寿抹额,配一副玲珑翡翠纹耳坠,连同着手执的纨扇,都是今年绣阁里头新打的样式。
再回过头看孙氏,便也是衣着体面,换了副新做的白玉菩提耳坠子,手捻纨扇摇着,耳上的坠子便也是随风晃动,极其显眼。
水烟视线收了收,瞧着几个姨娘都没露面,心中便已明了今个儿叫姑娘们过来的用意。
沈老夫人始终未语,面上却是藏不住笑意的,想着是心情大好了。
孙氏看在眼里,撩起眼皮去看沈水煣,见她安分许多,悬着的心便也跟着放下,只怕她触了沈老夫人的霉头,扫了一屋人的好兴儿。
想罢,便又轻看沈老夫人一眼,见她默许,便朝孙妈妈摆手,只听孙妈妈朗声,张罗小丫头进来传晚饭。
一会的功夫,菜肴果子布置妥当。沈老夫人上桌,只让着大伙儿不必拘谨。
一旁的小丫头也一刻不懈怠,笑意盈盈的往几屋主子碟里夹菜。
沈老夫人不胜酒力,拢共两盏下肚,便是头昏脑涨起来,孙氏作陪,抿过一小口,见老祖宗脸色红润,只笑着将酒壶递了远些:“老祖宗今个儿起兴儿,倒不能再吃了,回头又该头疼。”
沈老夫人笑容淡了下来,倒也不置可否。
孙氏瞬时读懂了脸色,心下微颤,朝小丫头使了个眼色,丫头立马会意,捧着酒壶下去,只去旁边提了汤瓶往里头兑了些茶水。
这边眸光闪了闪,莞尔的勾了耳边垂下的发丝,继续殷勤的往老夫人碟里添菜。
一顿饭下来,命人进来撤桌,几人肚里已有七八分饱意,在正堂子里头吃茶消食。
待小丫头提着汤瓶进来沏过茶,沈老夫人接过茶盏,轻轻撇着茶叶,片刻才吩咐:“明个儿宫里来人,不可怠慢,你们只穿着体面,忌不要举止偏颇,切不可失了府上的颜面。”
一番话下来,众姑娘起身应是,水烟眸色平平,心中暗想近来沈家频频与宫中往来,只不知爬的越高,跌下来便是粉身碎骨。
想到这儿,她不由的揪紧帕子,心中暗念着咎由自取,只这辈子她再不想被拉下水了。
正思量间,便听老夫人柔声朝冯绾娘摆手:“绾丫头过来。”
冯绾娘身子微颤,眼珠轻轻转了转,起身儿压着莲步过去:“外祖母请说。”
沈老夫人眼中含着慈爱,细细描摹了眼前这位身姿美妙的姑娘,声音温柔似水:“我且吩咐你几句,你母亲同贵妃娘娘虽为一父所出,可终究出了门子,你为外戚,又值服丧守孝期间,明日便不宜出门相迎。”
冯绾娘闻言,面色微微额僵住,眸光若有若无的闪了一下,无人察觉她此时袖下的一双手已然攥紧。
直到她嘴角抿到发了白,才低低的应了一声儿。
沈水烟眼波流转,捧着茶盏抿上一口,却听一壁儿的沈水煣从鼻中呼出近乎嘲讽的一声儿,这便偏头去看她,的确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正说着,外头传了丝人声儿,是门房的虞娘子在外头恭敬报声儿。
众人心下疑惑,天色已晚,却不是来者何事。
孙氏轻看沈老夫人一眼,见其神色平淡,这才挪了身子向前坐正,朗声儿:“进来罢。”
不到片刻,门下的小丫头打起帘,迎了她进来。
只见她恭恭敬敬的行礼,满面喜色的把手上的帖子递与孙妈妈:“永平伯爵府上的请帖,请大娘子过目。”
孙妈妈眼珠微转,快步走上前去呈与孙氏,孙氏面露纳罕之色,翻过一页瞧了大概,才笑问:“来送时可说过什么?”
虞娘子道否,恭声儿回应:“只说了一些子客套话儿。”
孙氏笑意难掩,眼角细纹淡淡蔓开,只摆手打发人下去,这才转了身子朝沈老夫人莞尔,倒也没觉帖子有所不妥:“永平伯爵府的李大娘子设了席面,叫咱家四个姑娘后日都去。”
…永平伯爵府。
单单几字,便是横亘在沈水烟心头的一道刺。
这个让上辈子孤苦伶仃的她殒命的地儿,哪怕化成灰沈水烟都认的出,脑中不受控制的,只慢慢浮出一张张令她无比嫌恶的脸,任凭她如何也抹不净,水烟眼睫接连打了几回颤,鼻头微微觉得酸,喉咙口也顿时泛起了涩水,却已然强装镇定的坐着。
用不着多想,她偏过眼儿便看到冯绾娘那张微微得意的脸儿,心中暗道有些事儿总是难绕过的,只是比上辈子早了,仅此而已。
几位姑娘从正堂出来,院里早有各屋的丫头打灯来迎。
正值月半,皎月高挂。房檐之下,一明两暗间,却是看不清冯绾娘的脸。
沈水炘不曾留意,伸手去挽沈水烟,正要抬步,脚下却是一顿,这才晓得水没有要离的意思。
沈水煣这会儿也没走,院灯微照,她眸子显得晦暗不明:“那李大娘子也不四处打听打听,沈家未出阁的拢共就三个姑娘,哪来的第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