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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重逢

此前,邓长江完全想不到卢四象居然还活着!

正常情况下,恩主战死沙场,跟着一同上阵的家丁,大体上也不太可能独存——除非你拥有更加崇高的使命,比如,把家主的尸体抢回来。

这个时代,人们把尸体的安葬看得极重,哪怕被斩首弃市,只要有可能,家属砸锅卖铁都会把头颅买回来缝在脖项上一起下葬;实在无头可寻时,也要想法设法刻个木头首级和尸身一起埋了,这叫入土为安。无头鬼无法享受后人的祭供,将在地府中承受永远的煎熬。

邓长江了解卢四象对卢勇的感情。退一万步说,被卢勇收留并一手养大的卢四象,由家丁而亲卫,由亲卫而义子,这种身份愈加不可能背主偷生——那样的话,他会成为万人唾骂的过街老鼠,绝活不过几天:不仅没有任何人会收留,大概率的,过不久便会半明不白地横死路边——所有军头,无论大小,都需要用他的下场时刻提醒部下忠诚的重要性。

邓长江也曾特意去过战场,马星没有阻拦,甚至感到很欣慰:这小子有情有义,自己没看错人。

除非为了挂在马颈下特意炫耀震慑对手,蒙古人不需要首级,因此,战场基本上还是原貌。当然,风雨侵蚀外加鸟啄兽啃,等邓长江再去时,大部分尸身已经变成黄沙半掩的累累枯骨。

邓长江本打算替老长官收尸,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辨认尸体会耗费相当长的时间——鞑子不要首级,但铁甲可是宝贝,肯定会扒下来,武器、衣服、战靴等也不可能幸存。因此,要在骨头堆里找到卢勇,不会是件容易事。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做到,因为可以看牙齿。

大明朝当然没有牙医更没有x光记录,然而,要在一堆叫花子的尸骨里寻出几个有相对整齐牙齿的骷髅,只要付出耐心和时间,也不能说难如登天。

那个没有良种农药化肥的年代,完全靠天吃饭,亩产两三百斤绝对算大丰收。半干半稀的吃上一整年粮食,便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好年景,何况跟叫花子没啥区别的兵户。寻常人家,从第一颗乳牙长出来便要靠死硬的杂粮饼就着野菜粥果腹,再大一些,七八岁换过牙齿后,啃草根嚼树皮便是日常生活,牙齿矫形什么的更属于天方夜谭,故而,大多数人的牙齿,都是里突外进残缺参差的张牙舞爪,几乎无一例外——因此,一口好牙绝对是家境优渥的如山铁证。

卢勇是世袭的将门,日子过得再不如文官,比当兵的也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所以,他的牙齿会比较好认。只要找到几具有大半嘴好牙的尸骨,再根据身量高矮体型胖瘦等其他特征,肯定可以大差不差地判断出哪个是卢勇。邓长江心里已经计划好了,找到卢勇,再把旁边几具尸骸顺道收了,让老长官在下面有些伴儿,不会受欺负,良心上便就有了交代。

然而等到了地方,邓长江一眼便发现了卢勇的坟,规格比自己原打算的还要好不少。一个大土堆,左右是两个小些的坟包衬着——居然还有木头做的墓碑!邓长江当然不认字,但卢四象曾用树枝在地上给他画过“盧”字,笔画多得让人眼花,对兄弟佩服得不得了,印象很深,所以他知道,这一定是老长官的坟。

打破邓长江的脑袋他也绝想不到这坟是乃前汗让人和卢四象等幸存者一起堆的,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索性不想,祭奠了一下,磕了几个头便回去了。

心里有了答案,邓长江佯怒道:“甚么混话!你这杀材,分明是失心疯又瞎了眼,再乱嚼舌头当心杀你狗头!”伸手入怀掏出把碎银掷下去,“给昨晚几个贼囚买些肉吃,莫再把鞑子误认作匪人!”

伏在地下的城门官是个老兵油子,岂能听不懂邓长江的弦外之音?忙应道:“邓大人说得是!小的瞎了狗眼,现下细想起来,那伙匪人确是鞑子相貌。小的替兄弟们谢过大人……”

邓长江不再理会他,边琢磨边径自来到集结地,让乙队的队官将兵士们两果一组分成五路,向五个最不可能的方向的集镇、寨堡“搜寻”:发现“匪迹”则各路联合兜剿,三日为限,回营交令。然后策马回了张家口堡。

回到营帐,邓长江吩咐亲卫搜罗一些口粮包——大明的野战部队,单兵应急伙食以面食为主,需要时冷热水冲些调了盐的炒面,用晒干的香油蒸饼蘸着吃;也有部队配发的是布条,事先用烧酒、盐、醋浸泡透了晒干,再浸再晒往复多次,需要时每次剪下寸许,煮水蘸饼或与炒黄米同煮了吃——再让伙头取些干肉水酒,自己揣了全部私存的银子,又带了些香烛纸钱,叫上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亲信侍卫一股脑携了,背了两张步弓,扬鞭奋蹄,直奔卢勇的坟茔所在。

邓长江走的不急。

主战场,也就是卢勇的埋骨地,在虞台岭附近,离宣府直线距离有百十里。卢四象们就算有马匹,至少大半路途也用不上,要凭两条腿走——马匹只能沿着官道跑,如果这样,几十人的马队早就惊动了沿途各堡,官府和驻军不会一点消息也得不到。同样的理由,这么一群汉子,又带着武器,凑一起会相当扎眼,一定会三三两两的拉开里许距离分头走,既能彼人耳目,大家前后也都在目视距离之内,彼此能照应。因此,有把握追得上。

卢勇的坟前,一字排着八九颗呲牙咧嘴的人头,二十几个蒙、汉打扮各异的汉子在齐刷刷地跪拜。

哒哒的蹄声隐约传来,众人神色一紧,纷纷抓起手旁的刀棒。为首的一个大个子附身伏地,侧耳凝神听了片刻,直起身来道:“无妨,三四骑而已,没有脚步声”。言毕一挥手,四五人没入道旁的树林,向蹄声来路潜了过去,准备堵截后路。其余众人围成了一个半环型的警戒圈,警惕的注视着蹄声传来的方向。

马上的邓长江很远就看到了这帮人,马镫轻轻一磕,战马领会了主人的意图,打个响鼻,小跑起来。约莫一箭之地,邓长江扬手喊道:“四象!四象兄弟!”喊声远远传来,还是能听出兴奋中有些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