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战准备时,家人也被允许来见堤丢斯最后一面。
然而,来见他的人,却只有儿子狄俄墨得斯。身为妻子的得伊波勒,只是远远地看着儿子和丈夫,在她身后、则站着一名眉眼坚毅的卷发高大男人。
堤丢斯对此也没什么不满,不如说儿子能来见他最后一面,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尚且年幼的狄俄墨得斯,却明显不这么想。
毫无后来扬名天下之狂王气概的他,此刻还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只是一个即将失去父亲的稚子。
“呜……不要……不要去!父亲,如果你死了的话,母亲和我怎么办――呜呜……”因此,狄俄墨得斯会撒泼耍赖地抱着堤丢斯的大腿,一个劲地央求他别去送死,根本不是多么令人意外的事。
但是,堤丢斯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伸出手去拥抱他。
“……你这可不行啊,狄俄。”
“呃……?”
“你可是男子汉,是将来要穿起巨蟹座黄金圣衣,成为守护女神雅典娜的圣斗士。竟然还抱着老爹的大腿哭鼻子,不害臊吗?”堤丢斯的柔和笑容很清爽,完全没有一丝阴霾。
就好像他现在即将踏上的不是死地,而是前往极乐净土的单程特快一样。
狄俄墨得斯抽泣着,脸上却没有丝毫怯懦畏惧,反而是一片厌恶和嫌弃,“我才不要去守护那个冷酷无情的女神!!我最讨厌那些高傲自大的神明了!”
我才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
最讨厌你这种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的混蛋了!
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为什么一瞬间,会把同样任性,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重叠在一起呢……大概是因为,他明白他们都是在说气话吧。
“…………”堤丢斯的表情凝滞了一下,他没有责备狄俄墨得斯,也没有争辩什么,只是背过身,低沉抑郁地轻声说道,“不要被憎恨蒙蔽了双眼,你的未来,应该更广阔才对。”
“我……已经走错了太多,错失的也太多。女神阁下是能够将你引领到正道上去、值得效忠的对象。”
“父亲……你,没有想对我和母亲说的话吗?”狄俄墨得斯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爱母亲,明明母亲是那么坚强的女性,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爱父亲,明明父亲是那么温柔的男人。
明明是夫妻,两个人却各自爱着不同的人,拥有着不同的爱情。他们所共有的,也许就只有这个儿子。
堤丢斯远远地看了一眼得伊波勒、以及她身后的塞伊克斯,毫无声息地用口型对他说道――他们就拜托你了。
沉默地站在得伊波勒公主身后的男子,只是缓缓地、点头以示自己接受了委托。
最后,堤丢斯留下满含期望的两句话,奔赴既定的战斗。
“活下去,才有未来。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认输啊。”
“狄俄墨得斯,你可是我堤丢斯的儿子。所以,绝对不准后退、逃避!”
在离圣域不远的空寂萧瑟土地之上,面对面站立着两人。
一边是身着闪耀着绚丽灿烂光芒的黄金圣衣,看上去相当年幼却毫无胆怯之意、反而笑容明媚灿丽地死盯着对手的清秀端丽金发少年。
一边是连一件防御性的战甲都没穿,英姿飒爽、神态轻松的高大青年。
毫无疑问,身着黄金圣衣的年幼少年正是狮子座的黄金圣斗士莱米安。而那个英姿飒爽、神态轻松又自然随意的男人――则是被称为不死英雄的堤丢斯。
“如果乖乖选择离开的话,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而且,夹着尾巴乖乖逃走不就好了,竟然蠢到来应战――”莱米安咬牙切齿地用爽朗灿烂的笑容,试图和堤丢斯那肆意而又轻快的柔和笑容pk。
“夹着尾巴乖乖逃走?小毛头,你到底在说谁呢。”
爽快地反击回去后,堤丢斯的视线略微倾移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但最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带豪爽嚣张的肆意笑容,放弃了这种举动,反而目光紧迫地盯视着正站在自己面前的对手――昔日的战友。
……本该是昔日的战友。
只可惜,狮子座已经换了人,眼前的小小少年,那纤细的身形和满怀力量的双眸,都与昔日的战友珀琉斯完全不同。虽说大致意义上也可说是“昔日战友”,但两人完全没有并肩作战过哪怕一次。
没有任何征兆,空旷的土地之上的两人,开始了没有悬念的厮杀。
一开始虽然堤丢斯这方看不出劣势,但狮子座的莱米安似乎完全不顾及战友之情,下手狠辣猛烈、毫不留情。没过多久,堤丢斯的速度就已经跟不上他了。
然而,看着承受了自己数拳之后,满身创伤半跪在地的堤丢斯,莱米安却突然停下了动作,死盯着堤丢斯腰侧的一长一短子母对剑。
即使是莱米安,也听说过那对本无名号的子母剑。
剑柄上镌刻有Αθην雅典娜的希腊文字样,乃是不死英雄堤丢斯爱用的武器。
这对剑本身的攻击性能并不优秀,也无法抵御大型魔法,但却能够免疫任何精神及诅咒系的攻击,也能够令持有者本身心平静气。
据说曾沾染战争女神雅典娜的神血,真假不知,不过此剑对拥有神性的敌人效果卓群,能够封印对方的神性、及神性所带来的一切附加属性,并给予神性对手如遭雷击一般的伤害,神性越高伤害越强。
旁人也许不知,但莱米安本人,还是相当忌惮那对子母剑的。毕竟他的真身,可是海王波塞冬与农业女神德墨忒尔之子,神性几乎和希腊十二主神不相上下。
要是被那种专克神性的武器戳上个窟窿……他今天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还抱持着矜持不愿使用武器吗?”
然而,单手撑地、半跪着的堤丢斯却好像嘲笑莱米安似的,解下了腰间的子母剑。
“哼,小毛头,就说你还嫩得很呢!”
“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这可不是拿来与你作战的武器,而是要交托给下一代的意志。”说着,堤丢斯将手中的子母剑,毫不犹豫地抛向远远注视着自己这最后一场战斗的儿子――狄俄墨得斯。
没有理会儿子焦急的呼喊,堤丢斯只是面向脸上笑容更加灿烂的莱米安。
“交托圣衣给你的珀琉斯,还有水瓶座那个大烂人没告诉你吗?圣斗士本来――就只能使用自己的肉体作为武器!”
“不过也是,作为十二宫中唯一一个经常调用武器,不使用武器就不能战胜敌人的战士而言,要求你不用武器就赢过我还是太艰难了吗?哈哈哈哈!”
由于尊敬的老师被侮辱而眼神瞬间阴沉了几分,莱米安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变化,他掂量着自己手中从圣域武器库中调出的长剑,随后狠狠握住。
“哈哈……真敢说,你会为你的大话付出代价。老-前-辈!”
莱米安虽然看上去年轻,但好歹也是活了好几百年的希腊第三代神,他再不擅长动脑子,却也不是傻的。明知道对手激自己放弃使用武器,还上当的家伙绝对是热血过度,他可不是那种热血到了脑残的傻瓜。
……更何况,圣域的处刑者都被要求以武器结果罪人和叛逆的生命,并不是莱米安的特权。堤丢斯尚且还是准巨蟹座时,那对无名的子母剑,也是因此才由雅典娜授予他的。
当年的准狮子座珀琉斯,之所以不使用武器而完成任务,纯粹只是因为他个人的准则――他并不将那些叛逆和罪人,当做罪无可恕的恶棍,而是单纯以对手的身份,与对方一战并结束对手的性命。
但是,莱米安完全不同。他本来就不追求荣耀,就算使用卑鄙手段,也要胜过对手活着回去,这是早在接过狮子座圣衣之时,就已经决定好的事!
“下一击,就斩了你!”如此信心十足的话语,透露着莱米安对自己力量的绝对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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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如同预测的那样结束。
在身体被刺穿的一瞬间,堤丢斯只觉得如释重负。
终于……结束了。
他拼死努力过,因此这最后一战、就算没有赢,也无愧于心。
据说临死前,人会以惊人的速度回顾至今为止的经历,也就是所谓的“走马灯”。那是当生物面临危机时,从混杂的记忆中提取出――过去是如何回避曾经面临的危机,并加以运用的机制。
堤丢斯觉得,人在死去的时候,会犹如走马灯一般,回放这一世的所有影像,似乎是真的。因为,他回想起了很多、像是很久以前发生,却又近在眼前的那些记忆。
宝贵的……珍惜的――和她之间的回忆。
既然你把一生的厄运都用完了,接下来应该就要交好运了。但愿你今后能遇到把你从我的魔爪之下,拯救出来的美丽公主。
你把自己比喻成魔王吗。虽然很合适――啊、不要瞪我,那种眼神会害我晚上做恶梦哦?不过,应该没有需要被公主拯救的王子吧……
没错,王子才不需要什么公主的拯救呢……他努力试图露出一个笑容来,却失败了。
虽然你说遇到你是不幸,可我觉得,如果遇到你是不幸的话,那我干脆一辈子走背字算了。那样也不错啊。
每一个回忆之中,都有她的笑颜。都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身影。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内心已经除了她之外,装不下其他东西了呢……
如果得到幸福的前提,是必须要和她分离,那么他宁可永远都得不到救赎,永远都那样不幸。因为,总是笑得与内心的阴郁完全相反的混蛋王子,已经爱上不擅长表达自己柔软内心的女魔王了。
对不起啊……我好像真的是个混蛋。
因为我……根本……不想得到救赎。
只想永远在你身边――一直不幸下去。
因为这样,她就会由于无法放下这样的他不管,而主动伸出手……略带责备和无奈的一直在他身边。只注视、照顾他一个人了。
视线游移许久,他都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人。
“结果……连最后一面…………都不想见我啊。”
朦胧的双目缓缓移向四周,似乎在寻找些什么,唇角勾起,微微翕动了几下。
――竟然躲在那种地方,真是让人好找。
太不厚道了,竟然欺负将死之人……
……将身边有些困惑的棕发小男孩遣走之后,她低垂下头,死死地盯着地面,甚至不敢向堤丢斯和莱米安所在的战场望上一眼。
但是……他看得很清楚,那个蓝发的少女,确实在哭。明明说着哪怕他死了,也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此时此刻,却在无声地啜泣。
低垂着头,让额发遮挡住了神情,所以想要看到的话,必须得从这种居于下方的角度。堤丢斯不由得想笑。如果不是因为被击败、快死了而倒在地上,他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她哭的样子吧。
不过,也许说哭并不合适,因为她只是在悄无声息地流泪而已。
比起嚎啕大哭,那种寂静无声的流泪,更有美感。就像是在静止世界里的一抹微动,一片死寂中的一缕生气,细小但却唯美。
就算以后的生命里没有他,她也会记得他一辈子,并记得她不得不背负起来的罪。
堤丢斯这个名字,会死死地刻在她心上,一碰就钻心的疼。
那样无力、屈辱和悲愤、痛苦的受伤神情……尽管努力不让泪水滑落,却徒劳到了即使紧咬牙关,眼泪也依然从眼眶坠落下来。
一瞬间,忒提丝曾经对珀琉斯所说的话,浮现在了他的耳边。
笨蛋!死了的话怎么办!那样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啊!
心爱的人受伤、死去的话,只要是女性,都会因此而流泪的!因为那是最喜欢的人啊!
很久以前,海洋女神忒提丝对珀琉斯所说的话,一字一句,沉沉地敲击在他心头。
……嗯,真奇怪,竟然会这么安心。
是因为……得到了想要的证明了吧。
尽管想要再看清楚一点,瞳孔却在慢慢扩散,变得黯淡无光。
可是,哪怕是知道我当初有多么堕落――还是会为这样的我流泪……
能够如愿以偿,真是太好了。虽然,你会骂我任性妄为吧……
但是……啊啊、没错……即使附赠品是死亡,我也想看到你为我留下的眼泪啊。
不管你心中,对我是怎样的感情。至少……我是被你所爱着的。
只要知道了这一点,我就不会再有遗憾了――……
可是,希望你能够幸福的心情,我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少哦。
像是终于完全安心了一般,那对双眸终于彻底阖拢。嘴角放松下来一般,漾起一个一如往常的明媚轻快笑容。
人的幸福与否和周遭环境、人生经历并无关系,这是由本人来决定的,他人无从置喙。所以,即使终末连接着死亡,也不能说他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就一定是不幸的。
下一次,就由我化作温暖你的火光,守护在你身边,照顾你……让你露出幸福的微笑来――
我保证……一定会…………去到你身边…………
让你………得到…………幸福………………
至少,面对自己的死亡,能够展露无上的幸福微笑――某种意义上,他的人生,真的没有丝毫遗憾。
当这场战斗结束之后,堤丢斯的尸体,被被埋葬在了阿尔戈斯。
理由?自然是神王宙斯表示,这样的罪人是不能被埋进圣域的慰灵地的,而且他也是被故乡卡吕冬遗弃之人,自然只有他妻子得伊波勒公主的故乡阿尔戈斯能够收留他了。
珀琉斯在那之后,只去过一次阿尔戈斯。
将带来的甜酒洒在墓前,珀琉斯站起身,环视着山丘下方的阿尔戈斯城池。
“这也许,会成为改变的契机。”究竟是改变谁、改变什么的契机呢?他不说,没人知道。
收回视线,沉默地注视着故去好友墓碑的珀琉斯,喃喃自语着。
“然而,你竟死在我前头啊……堤丢斯……也许所有的人类,都是如此悲哀的生物……”
可是,真正的战斗还没有结束。以珀琉斯的智慧,自然很清楚,就当前局势来看,在遥远的未来,圣域将会爆发何等惨烈的战争。
席卷整个圣域、无可止歇的大战,它的终结,还需要更多的血与泪,以及……更加漫长的时光。
“可我却看不到它终结的那一天了――”
毕竟,他现在只是个拥有有限寿命的普通人类。而不再是狮子座的战士。
轻柔的风吹过,像是抚慰珀琉斯一般,掀动他爽利的发丝。
“但是,时间即使没有解说者,也会把属于圣域和战士们的故事,继续编织下去吧。”
最后看了一眼堤丢斯墓碑上的墓志铭,珀琉斯准备启程返回自己的国家。
在不死英雄的墓碑上,以希腊文镌刻着这样六句话――
诸多杀戮诸多救生
诸多罪孽诸多献奉
吾等同胞在此长眠
而这墓志铭,正是由摩羯座的佩恩哈特,按照雅典娜和早已离开圣域的珀琉斯的意思刻上去的。
即使无法被埋入慰灵地,他也永远都是圣域的一员,是圣斗士们的同伴。
伴随着珀琉斯的转身离去,歇息在山丘树杈之间的白鸽,凛然展开双翼,像是在斜阳西下的空中寻找着什么一般,飞往无尽无终的天空……
看完眼前的影像,由伊终于明白,自己之前在纱罗梦中所见到的、那个身着金色铠甲的男人,到底是谁了。
处女座的释寂摩……从神话时代开始,就一直以人类的身份,生生世世守护着圣域、女神的黄金圣斗士。
他是初代准巨蟹座堤丢斯的老师。也是帮助堤丢斯脱离这个世界准则,令堤丢斯死后也不会前往冥界转生,反而前往异世界转世、并在灵魂深处保存住过去记忆的人。
自然,他也理解了之前那个应该已经转世、名为阿释密达的男人,究竟向他拜托了什么。将什么委托给了他。
女神……就拜托你了――我的学生。
“真是的……最后不要交给我这种麻烦的重担好吗。想守护女神的话自己来不就好了,那什么女神跟我有什么关系……”
原本烦躁的心情,在看着堤丢斯死前那一幕,倾听过他内心的心愿之后,由伊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希望你能够幸福的心情,我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少。
由伊点了点头,“这句话我赞同。因为我也希望纱罗能够幸福。”
下一次,就由我化作温暖你的火光,守护在你身边,照顾你……让你露出幸福的微笑来――
由伊继续点头,“嗯嗯,这一点我觉得我已经做得很标准了哦。应该有做到吧――保护她、照顾她,令她露出笑容。”
简直就像是一边看着电影,一边做出影评一样,梦境中的堤丢斯每说一句话,由伊就微笑着赞同或反驳一句。
我保证……一定会…………去到你身边…………
由伊不停点头,“虽然不是你――但现在的我,已经在她身边了。”
让你………得到…………幸福………………
由伊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幸福这东西,很唯心啊。即使我问她,她也会别扭不坦率地回答说‘那种事――谁、谁知道啊!’的吧。”
尽管内心有些不满,但看着那记忆中的两个身影,由伊也露出了和那个男人――堤丢斯一样的轻松柔和笑容。
那是他们在一起时,最开心、最快乐、也是最轻松的一段时日了吧。哪怕那段时日是多么短暂也罢……
堤丢斯――他的心,一直都沉睡在自己胸膛内。从来不曾离开过。
现世的自己和前世的自己对话,是什么样的感受呢。由伊觉得自己差不多算是完全明白了。
两份心情、两份记忆、两份感情,纠结糅合在一起,简直令人混乱得要死。都快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了。
那个时候……不论是触碰你的脸颊,还是握住你的手指,都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就连心也在冰与雪的冰封沉寂之下,慢慢腐朽溃烂――
现在却能够这样陪伴在你身边,在这触手可及的距离下握紧你的手,感受到你的体温、你的存在,比什么都要令我欣喜。
堤丢斯一直在追寻过去。为了过去而持续独行,直到重逢之时。
可是由伊不想放弃现在。为了过去而失去现在,他绝对做不到。
两份心愿、两份记忆、两份思念――无论如何,都无法相融合。
对我而言,你的存在,就像是将我即将在冰与雪之中,冻结到几近腐朽溃烂的灵魂,从没有知觉的灰暗和阴沉之中,强行拖出来的温暖火焰一样。
从一开始,堤丢斯就知道她不是光,而是火。但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了飞蛾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