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原吉将茶罐子揣进了怀里,心满意足的说道:“杨阁老,有什么事,直说吧。”
杨荣偷瞥了一眼老尚书怀中茶罐,不由有些心疼。
这可是殿下分给他的贡茶,他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喝,结果这回可倒好,让这夏老抠给一锅端了。
杨荣说道:“夏老尚书,既然如此,那我便说正事了。陛下和殿下联手设立了文武院,其院的章程早已定下,由我来担任副院长,由老尚书来担任院长,我此次前来,是想询问一下老尚书意下如何?”
“让我来担任?”
夏原吉摆了摆手,“不妥。”
杨荣微微皱眉:“老尚书,这是殿下钦点的名单,你我为人臣子,要体恤上意。更何况,让您担任文院院长又不是要害您,怎么还推辞上了?”
他本来只是要走个过场通知一下,根本没想过夏原吉会拒绝。
夏原吉思忖片刻,道:“文院,我也听说了,奉命教导各省官员,上至布政使按察使,下至知府知县,而文院的院长,无疑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的位置上。”
“倘若只是风口浪尖也罢,我并不惧此,可文院院长的要求是当今天下的学术之最,在这方面上,老夫不敢贸然担起大任。”
杨荣皱眉道:“殿下并未说这些……”
“杨阁老刚才已经说了,为人臣子应当体恤上意。”
夏原吉反驳道,“太子没说这些,但你我,自当对此深有考虑。”
杨荣无奈的说道:“可你把院长之位推辞掉,不一样是驳了殿下的颜面吗?文院已经修缮完毕,第一期的文院学员也都已经到北京了,你总不能说等学员们入学以后,才发现院长之位还空着吧。”
夏原吉的手段何其老辣,他眼轱辘一转,便思考出来了应对之策。
文院院长这个位置太烫手了,他虽然胆子大,但也不愿意去顶这个雷。纵观当下,估计也没人愿意来顶这个雷了。
夏原吉灵机一动:“不如我们效彷武院如何?”
“啊?”杨荣迟疑道,“老尚书的意思是?”
“比起文院的官员来说,武院那些骄兵悍将更难驯服,可武院立校至今几个月来,也没见闹出来什么大乱子,这是因为武院的院长和副院长,是陛下以及太子。”
夏原吉捋了捋胡须,笑道,“既然武院已经开了由陛下和储君担任院长的先河,那我们文院又何尝不可?”
“你去把殿下给请过来,让他来担任文院的院长,如此岂不妙哉?”
杨荣眼神一亮:“是啊,是殿下提出来要建立文武院,既然他已经能兼任武院的院长了,再兼任一个文院院长又如何,反正陛下那边也不会介意。”
“不过……”
“殿下能答应这事吗?”
……
“在战场上,一名顶尖的统帅,应该永远保持理智,用脑子来思考问题。”
朱高燨在讲武堂上夸夸其谈,“个人勇武在战场上是最下乘的,如果战场需要依靠统帅的武力来鼓舞士气,那么从一开始,你们本身就已经堕入了下风……”
他上讲台上讲课,而下面的将领们就像是私塾里的孩童般认真的听课,刷刷的写下笔记。
这在朱棣看来,是一件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太了解自己这些老部下们的尿性了,一个个的脾气火爆,犯起浑来八头牛都扯不动,可在朱高燨的调教下,这些悍将们仿佛三伏天下了鹅毛大雪,安静的让他觉得陌生。
朱高燨讲的口干舌燥,看了一眼时间,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旋即对众人说道:“今天先讲到这里,下课。”
众将纷纷起身,以极其标准的姿势行军礼,恭敬的齐声道:“先生回见。”
下了课,朱高燨看到老爷子,饶有兴致的询问道:“爹,您在这儿作甚。”
朱棣轻咳一声,问道:“作为武院的院长,我觉得我有必要在你讲课的时候旁听,以此来监督你的讲课内容是否存在纰漏。”
“果真吗父皇,您确定您不是在偷听取经?”
“逆子住口,我堂堂永乐皇帝,怎么可能干出来此等下作之事,你把我当成是什么人了!”
朱棣疑惑的问道,“你能给他们讲这么多,就不怕他们学到了本事,反过来威胁你吗?”
自古以来,武将与文臣便是一个王朝最不稳定的因素。
王朝的君主既希望自己的臣子们拥有改天换日的本领,帮助他去开拓无上的伟业。但同时他又忌惮着臣子,不愿意让臣子们太聪明,以免威胁到自己的统治力。
朱高燨顿了一下,道:“我教他们的是兵道,打天下,只靠兵道是不可取的。”、
“那你觉得需要什么?”
“王道。”
朱高燨说道,“自古以来,能与王道对抗,只有屠龙术。屠龙术这东西太玄乎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逢盛世,龙抬头,如何屠龙?”
“更何况,王道也拥有帝王术来对抗屠龙术。汉高祖刘邦,论带兵不如韩信,论谋略不如张良,论治国不如萧何。君王能否坐稳天下,看的不是他多会打仗,多会治国,而是看他是否能熟络的运用驭人之术。”
朱棣追问道:“那朕问你,帝王术的精髓是什么?”
朱高燨轻闭双目,缓缓说道:
“母意,母必,母固,母我。”
不凭空臆测,不绝对肯定,不固执迂腐,不唯我独尊。
川泽纳污,所以成其深;山岳藏疾,所以就其大。
朱高燨睁开了双眼,道:“人的情绪起落是与他对事实的感知相反的,越是对事实了解甚少,便越容易动感情。你镇定了但仍在燃烧,你平稳了却更加浩荡。”
“王道,便是掌控事实,掌控情绪,掌控自我。”
朱棣闻言,许久,叹道:“你在王道上的理解,已经甚吾远矣。”
朱高燨继续说道:“孟子说,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霸道能取得一时之效,但不能取得一世太平,大秦的灭亡就足以证明,秦因法家霸道而兴,也因法家霸道而亡,这就是所谓过刚易折;周因王道而兴,却因王道而亡,这就是所谓过柔易糜,单一的行王道也是不可行的,因为形势千变万化,人心诡测莫变,缺少手段最终会沦为砧板鱼肉。”
所谓王道,既是儒家的理想状态:我领导你们,我协助你们,我帮助你们,最后你们都觉得我真好,愿意被我领导,觉得我比你们亲爹还亲,这即是王道。
所谓霸道,既是法家的完成状态:你要听话,我给你们画好规范,都按照规范执行,不听话就要挨打。反正我可以压服你们所有人,是为霸道。
儒家与法家集大成者,方为帝王术。
朱棣问道:“那你觉得,是屠龙术更胜一筹,还是帝王术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