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好恨。隔壁的公主府灯火俱灭,想来是她迟迟未归,苏苏和含英必定回府告诉李功,李功自然又带着所有人马遍寻燕阙城了。
无论她如何地踢打,许长歌都坚定地抱着她穿过庭院,一直到寝中。
对赵都,她虽然以玉碎相挟,安然无恙,但只是因赵都忌惮伤她性命,难以脱身罢了。似这般拳拳到肉,怒气宣泄地踢打,若是放在赵都身上,他必然恼怒地予以报复。
但许长歌只能默默地忍受。
她内心隐隐地感知到,他会这般隐忍,便愈发变本加厉,试图从他平静如水的伪装上砸出一丝裂缝,想逼他无法继续在她面前故作情深。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愈发把她抱紧了。
许长歌稍一松手,她便挣脱开,跌跌撞撞缩进黑暗深处,死死地盯住门口月光朗照的高挑身影:“你别过来,我不想看到你,我要回家。”
“好,臣送公主回京。”门前传来的声音却依然如月色一般清润温和,那身影一动,便要迈入门槛。
“别过来!”她声犹更咽,“我不要你送。”
“永清,别怕,”许长歌从未见过永清这样的惊惧沉痛,他无可避免地怀疑是赵都那个登徒浪子,对他的小公主做了什么。他努力温柔地和她沟通,一边慢慢地靠近,“我只看你有没有受伤——”
他的脚步蓦然停下。
黑暗之中,一根闪着沉沉金光的簪尖,对准了他。
她已经收敛起伤心,积着泪的眸子月下如一捧雪般清冷,握着金簪的手微微颤抖:“本宫已经说过了,请许侍中莫要执意抗命。”
她透露出的恐惧,锥刺进他心里,让他对赵都的怀疑,进一步加深。
当初只见她将顾预藏在房中,他便已揣测得嫉妒难忍,如今见她从赵都魔爪下逃出,却是这样一幅心碎欲绝的模样,他几乎不敢联想。
“恕臣难以从命。”许长歌的声音沉降而来,他轻松扼制住她挥舞簪子的手,将她揽入怀中端详。
永清绝望。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许长歌轻而易举地就挟持住了她。
她被迫抬起头,用最严厉的眼神制裁他。
许长歌细细验查一番,发现她身上并无伤痕,只有脖颈上有两个细孔隐有血迹。他顿时便知她是如何逃出生天,手指刚刚抚上那处伤痕,低头便见怀中小公主一直狠厉的眼神,她几乎眼睛都不眨一下,隐有酸泪,仿佛一只困于囚笼的幼兽,拼尽全力抵抗着可能的威胁。
他被这防备的眼神刺痛,一松手,金光一闪,右臂血肉登时便沿着一道深长的破痕剜挑翻开。
被拧得弯曲的金簪顿时掉在地上,很快,嵌宝的凹槽尽数被他手臂上不住滴落的血淹没。
永清没有想到自己竟能使出那样大的气力。
她以为她只会轻轻地划他一道,以作威示,却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躯。
而他对她竟然一点防备也无。
她坐在地上,身子不停打颤,声音却格外冷静:“侍中现在满意了?可以出去了吗。”
许长歌一声未吭,走到月下,右袖几乎被血染透,尽成朱色。
他问:“公主是听到了什么?”
永清心头一跳。
她很想诘问,他为何要与蘧皇后为敌,为何不爱她还在她面前情真意切地演戏,连嫉妒与深情,都如此栩栩如生。
但这些疑问一旦出现在她脑海,她就知道了答案。
如今朝野上至三公,下至地方刺史郡守,皆是各地门阀士族把持,毫无家族根基的官吏,根本无法在仕途上有所建树。温熹巫蛊案后,许氏满门尽灭,许长歌只剩下一个忠臣之后的虚名,再无家族倚仗,他的一切权力皆来自皇帝的信任,让皇帝重新回到朝野的中心,他才能更进一步。
同样作为皇帝近臣,布衣出身的梁符和依附皇权的宦官刘骑,也是因此而和他同仇敌忾,为皇帝筹谋。
士族和后戚已然结成联盟,他们就算试图融入,也不过分得残羹冷炙。
但站在弱势的皇帝身旁,就不同了。一旦成功,身名显赫。况且皇帝昏庸无能,一直打压太子,待到皇帝百年之后,毫无根基的太子登基,到时候朝纲大权,多半要为西京这班臣子所窃。
他们都忌惮蘧进变成霍胤,他们却都想自己成为霍胤。
立国家之主,所赢无数。
一旦顺着这条线理下去,脊背上的寒意就逐渐蔓延。
十年来一直默默无闻,耽溺享乐的皇帝突然奋起,恐怕也有他们的手笔。黑水城之战,恐怕也是他们投石问路罢了。
永清哭太久了,后槽牙都酸胀疼痛,她的声音仍有一些颤抖:“你和赵都,又有什么区别?赵都尚未轻薄于我,许侍中衣冠楚楚,却也强人所难。”
许长歌听见她已把他同赵都并列,勉强一笑:“那是公主算计臣。”
“难道侍中,从来没有算计过我?”她沉默一霎,终于捅破了他们之间的窗纸,“父皇派你接近我,不就是为了防着朝京?不就是,让你拿捏住我?如今西京的库里钱亏得狠了,我的好父亲,哦,他背后自然还有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给他想出了这样恶心的主意,换了个赵都来对付他的亲生女儿,堂堂的一国公主。”
门边月色静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