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位于保康门瓦子西侧的鸿兴粮行内,几个帮工正躲在门内。
其中一个年龄最小,力气最薄的唤作柳小旗。
此人捧着张垫脚的凳子往大门靠,还没来得及走近,就被前头一個伙计拦了问道:“你做什么去?”
“开门啊。”柳小旗愣了一下,“掌柜的不是交代过,叫咱们到了正午就开铺门么?”
他口中说着,抬头看向不远处,插杆之下的日影极正,显见正是午时。
前头几名伙计听得两人在此说话,却是纷纷侧目。
一人急冲柳小旗道:“你瞎了吗?!外头什么那队都排成什么样子,咱们铺子里才几石粮谷?这个时候开铺门,是去找打吗?”
柳小旗凑近大门,朝那门缝往外窥视,果然人头攒动,一个挨着一个,多得难以计数,乍然一望,甚至有点叫人生畏。
他干咽了口口水,转头去数柜台内的米缸、米袋,心里慌乱顿生——干了一年有余,从来没有见过铺子里的存粮这样少。
近日粮价涨得厉害,本来铺子里夜夜数钱数到手酸,可昨夜衙门招了粮行行首并许多大铺东家去谈话,只说不许随意涨价,订下一斗九十文的价钱,又训诫不许自行增加太过,一旦违令,会由有司处置。
粮行行首并那大铺东家们自然不可能抗命,当面诺诺连声,只出得门去之后,也不知道彼此商议了什么,转头就如同约好了一般,都连夜将铺子里的粮食全数运走了。
今日一早,城门、衙门告示处都张榜贴了纸,大街小巷里也传开了,只说即日起,衙门已经出了规定,城中粮谷现价只能九十文一斗,哪家铺子的粮价若是超过了定数,一应人等俱可出面告发云云。
消息一出,根本不用多久,各个粮铺外就已经围满了人,来者几乎个个提袋扛筐,只等粮铺开门,就要去做抢买。
可外面的人又怎会知道,粮行只剩几袋子米而已,最多卖上三四十人就要售罄了。
剩下的那许多人排了这许久,一旦得知自己只能空手而归,会是什么反应?
骂几句还是小事,一个不好闹起来,自己这些伙计就是第一个挨打的。
“这可怎么办?掌柜的怎么说?”柳小旗想清楚后,哪里还敢开门,忙把凳子撂到一边去。
一边有人听得他问掌柜的,却是不耐烦道:“还掌柜的,你这几日在铺子里什么时候见得掌柜的了?”
柳小旗一回想,莫说大掌柜的,便是平日里最喜欢吆来喝去的二掌柜也再未出现过。
他顿时傻了眼,再看外头场面,自然知道自己这些店铺伙计就是拿来给人出气的。
“要不咱这门就不开了吧?”眼看外头人潮汹涌,有人忍不住出声提议,又望着柜台后的粮谷道,“我看这也没几斗米,咱们能不能一起分了。”
那人擦了把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汗:“我家里也没多少余粮了,这几日三邻四亲都来问,说我一个在粮铺里干活的,连点粮谷都买不到……”
“私下分么?要是给掌柜的知道……”有人胆怯。
“知道怎么了?我们又不是白拿,一厘一毫钱都不少他的,难道在粮铺里干活就不能买粮了?说破天去都没有这样的道理!”有人不满。
一时屋子里人人意动起来。
在粮行里做活,自然不能指望家境,都是干一日活赚一日粮的。
最近粮价涨得厉害,各人捉襟见肘,眼看没米下锅,今次见得许多粮米,谁人能不眼巴巴?
只柳小旗仍旧心慌,指着大门道:“那外头人怎么办?同他们说今日不开铺子了?”
“说什么?这个时候出去?你傻的么??只当铺子里无人便是。”
“外头还竖了牌子说午时开市,不交代两句难说得过去吧?”有人也跟着担心。
“怎么交代?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
众人各自推诿,正不上不下,忽听有人外在拍门,一人隔门叫道:“怎么回事,这都过了正午,怎么还不开门?”
一旦有人起了头,后头人就跟着喊了起来。
这个喊:“衙门昨日才说了不准粮铺卖高价粮,你们今日就敢关门,是什么意思?”
那个接道:“什么意思?这意思还不明白吗?衙门不给他们赚这个黑心钱,他们就要砸了我们的饭桌——这都什么时辰了?别等了,把门撞开看看里头什么德行!”
这话一出口,后头人便开始使力往前挤,不多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怒喝连连,却是排在最前头的几个给旁人撞到了粮铺大门上,各自回头怒视。
粮铺内,柳小旗听得外头拍门撞门声,又见那门闩栓得死紧的大门此时摇摇晃晃,中间的缝隙却是越来越大,被撞开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然则那声势可怖,却更不敢开门。
本地的街坊还罢,此刻外头那样多流民,都是无家无业,光脚不怕穿鞋的,真给他们冲进来,抢粮食也就算了,闹出人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屋子伙计只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去挪搬一旁的桌子椅子顶门,又用自身重量压着。
然则众人堵了大门,不想边上那窗户处“嘭”的一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砸开,瞬间钻出三四人的头、手进来。
那几个人只看了一眼,便纷纷转头,“里头有粮”、“里头有人”一通乱叫。
这话当真犹如捅了蚂蜂窝,外边闹声更大,撞门声更响,几乎前后脚功夫,另一边的窗也被人砸开,一群人翻窗进了粮铺。
众人来势汹汹,柳小旗情知不好,因也来不及跑,更无地方跑,忙抱头钻到一处桌子下。
他人小且瘦,缩成一团,便不如其余几个伙计显眼,躲在桌下私角处,只见眼前无数双腿脚进进出出,又听得门外哭声闹声,门内哀嚎惨叫声,打砸声,身体倒地的声音,甚至有蜿蜒血迹流到自己足下。当真瑟瑟发抖,连动也不敢动弹,只以为自己命在旦夕。
打闹间,不知哪个伙计叫道:“粮食都在这里了,我不过做工的,自家也没饭吃,你打死我也没用啊!不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