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见过出尘脱俗的北辰仙君能有如此动人心魄的一面。
从未见过如此惹人迷醉的美画。
这不仅仅是比酒好喝。
更比勾|栏里的伶人小倌都好玩、比杀妖和杀人都有趣,比世上一切艳俗的东西都俗、又比一切清高的东西都不染尘埃。
怎么会有人能将清冷和诱惑融为一体。
光影移动,他从天亮看到天黑。
也可能是魔界的白昼太短。
穆离渊点起蜡烛,褪下手套,去解那些锁链。
铁链刮擦伤口,江月白微微皱眉,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穆离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深邃的眸光在烛火下还是温柔,甚至比以前看他的时候更温柔。
锁链下的皮肉被勒出了血,穆离渊细致耐心地将皮肤与铁锈剥离:“是谁绑的,告诉我,我去杀了他。”
弄脏了他的好玩物。
可若是不弄脏,似乎也没法这般好看。
江月白只回以沉默。
他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除了喘气,发不出任何声音。
穆离渊脱了外袍,毫不怜惜地撕下质地华贵的下摆,攥成一团。他提起酒壶,将布团浇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替江月白擦拭着脸上的污迹。
江月白没有躲,只闭上了眼。他已没有任何力气。
这张脸,穆离渊看过很多次,在面前、在梦中。
但他以前从没有这样触碰过。
他不敢。
然而今非昔比,现如今,这世上已没有什么是魔尊“不敢”的。
伤口沾酒后刺痛,江月白微微皱眉,指节用力扣住了桌沿。
烈酒擦伤口,是抚慰,还是另外的惩罚。
穆离渊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给这个人擦洗伤口,但又想要看他更痛。
细腻的布料沿着伤痕累累的曲线擦滑,干涸的血液重新撕裂伤口。
撩开的白衣下,淤青与红痕数不胜数,遍布身体每一寸。
每一寸。
穆离渊手上的动作缓缓僵硬。
昨夜还被他指腹抚过的肌肤,此时竟已经没有一处无伤的地方。
他声音变得极冷:“你真的一点灵力都没有了?”
江月白没有睁眼,只有喉结缓缓滚动。
穆离渊知道他有。
在魔界传音,魔尊自然能感知到。江月白似乎也没有打算避开谁。
穆离渊手上的力度渐渐不受控制,他甚至想把江月白的皮肤和这些痕迹一起擦烂、再狠狠刮下来!
既然有灵力,为何任凭自己被捆在这里?
穆离渊深吸口气,扔了手里的东西,站起身。
北辰仙君若是在星邪殿失手打死几个魔族,他虽是魔尊,却对故人宽宏大量,一定不会计较。
可北辰仙君除了忍耐,什么都没做。
“说话。”穆离渊道。
江月白依然闭着眼,只缓慢地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颈前——似乎在告诉对方,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不要再折磨我。
这个举动惹怒了穆离渊。
就像他以前在痛哭流涕寻求安慰的时候,师尊淡淡的一句:“别闹了。”
就像他鼓起全部勇气吼出那句狠话:“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千刀万剐!”师尊只轻声说:“我等着。”
他的一切努力和一切仇恨,在师尊面前仿佛都幼稚得不值一提。
江月白脸上的伤痕被擦得渗出了血,在烛火映照下像带毒的花,刺眼又蛊惑。
穆离渊忽然伸手,一把将江月白提了起来,拿起酒壶往他喉嗓里猛灌!
江月白呛得剧烈咳嗽,穆离渊却没有放手,直到将一壶酒全部灌下去,才狠狠一推——
遍体鳞伤的人与沉重的铁链一起落地,在寂静的宫殿扬起巨大的回音。
江月白憋得两眼通红,猛地咳出一大口带血的酒液。
“嗓子哑,”穆离渊的嗓音似乎更哑,但还带着笑,“喝了酒就舒服了吧。”
江月白撑着地面不停咳血,几乎把胸腔里的积血全都吐了出来。
咳着咳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穆离渊从没见过江月白这样笑。
江月白咳完了血,直接仰身躺在了地板上,在流血的间隙笑着说:“渊儿......你开心......么......”
穆离渊道:“你喊我什么。”
江月白口齿残破,吐字极不清晰。
但穆离渊觉得自己没有听错。
渊儿。
师尊以前总是这样叫他。
他很想忘掉这两个字,却又在夜晚的梦里重新记起。
经年累月的时光竟然打不败年少时浅浅的回忆。
江月白双目黯然地看着殿顶,嘶哑地问:“你......开心......吗?”
穆离渊在江月白身侧蹲下来,挑开他面前的乱发,一字一句说:“开心。我很开心。”
江月白将目光缓缓移到穆离渊脸上,手指在地上摸索,艰难地抓住了穆离渊的衣衫下摆:“杀了我......”
江月白说过很多遍这三个字。但穆离渊知道,北辰仙君不会想寻死,北辰仙君也不能死。
可现在,他却觉得对方是认真的。
或许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骗局。
穆离渊盯着江月白,沉默了许久,道:“师尊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江月白的笑容还在脸上,血色把他的笑颜映得摄人心魂,穆离渊看到他的双唇缓缓翕动,说出无声的字句:“是我,杀了,你的父母。”
这件事不是秘密。穆离渊早就知道。
但这句话从江月白笑着的嘴里亲口说出来,仍旧如同利剑穿心,让穆离渊疼得无法呼吸。
他把这个人当做救命恩人、当做暗无天日的生命里的神明!
却在这份荒唐感情无法消弭的时候,发现残忍的真相。
江月白并不是什么救他出深渊的善人,而是杀遍万千魔族,只留下他一个——为了拿他的魔妖元魂,炼成一把开启虚空门的钥匙!
他是魔族,仙魔殊途,北辰仙君对众生的怜悯不可能有他的份。
往昔的温情后知后觉化为虚伪假意,在魔元的滋养下变成极致的恨。
可是......
江月白明明可以直接告诉他一切、用残酷血腥的手段压榨他、把他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敲骨吸髓!
但江月白偏偏没有那样做。
江月白洗去他的记忆、驱除他体内的魔息、告诉他虚假的身世、为他取新的名字、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习武练剑......
残忍。
甚至还让他在仙魔大战里屠杀自己的同族!
不可饶恕。
穆离渊的双眸逐渐爬满了猩红的血丝。
就这样杀了这个人,太仁慈了。
“我不杀你。”穆离渊将江月白横抱在怀里,缓缓站起身,“仙奴要死,也要物尽其用才能死。”
他走到屏风后,将满身伤痕的人扔进冰凉刺骨的水中,没有语气,“太脏了,洗干净再用。”
魔界其实每年都会下春雪。
只是其他人看不见。
但在穆离渊魔息不稳的深夜,他便顾不得那些不值一提却又倔强孤行的术法。
常年无雪的魔岭,再一次于无声寒夜里,千山雪满。
魔尊喜欢在享用珍馐的时候点亮红烛,四壁又变作明镜。
穆离渊按着江月白的肩膀,专注地看着他的表情。上一次,穆离渊只看到他劲瘦的脊背,这次却能看到他的脸、他的眉眼、他忍耐时的皱眉和抿唇......
这些模样,无数魔族都饱过眼福。
这到底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对自己的惩罚。
“说句话。”穆离渊低声道,“师尊。”
他想听对方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哪怕一句。
凉水被染成温热,江月白闭眼仰在浴盆边缘,湿发上的水珠随着身体晃动一滴滴落下,却一言不发。
穆离渊掐住咽喉将人按进了水里!
柔软的发丝与淡淡的血雾一起在水下漂散。江月白睁开了眼,无言地看着穆离渊。
晃荡的水像他的泪。
不够解恨。
若是这个人可以不死,穆离渊只想将他一寸寸撕碎,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被喂给黑鹰与魔兽,再将他一寸寸拼好缝起来,重新接受自己的恩赐与惩罚。循环往复,千千万万次。
可惜他只能死一次。那一次一定要极近奢靡、极近残忍、极近美丽。
可惜。
苍天太不怜悯自己。
为何要自己遇上这个人。
穆离渊想过很多次,若时光倒流,有机会能回到从前,是回到阴冷的魔宫、还是回到紫藤花开的沧澜山。他总是慌张地掐断思绪,不敢作答。
他的一辈子已经毁了。他要让这个人一起陪葬。
一起坠入无边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