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绞着帕子,骨节微微发白。
出行那天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天空如琉璃瓦般镶嵌在头顶,春暖日和,孙氏正在台阶下和一个妇人说话,拉着手,颇为亲热,回头一看见季青雀,微不可闻的一皱眉,便立刻舒展眉头,笑着说:“青雀,这便是我嫂子,你唤她一声伯母便是。”
季青雀知道她为什么皱眉。
这眼色虽然庄重,适合去礼佛烧香,可是到底太素了,不像年轻姑娘的衣服,他们又不是真的潜心修佛的人家,又是去严华寺这样的大齐第一佛寺,总该穿的更体面鲜亮些。
可是她怎么能懂呢,在漫长的上一辈子之后,季青雀已经无法忍受任何鲜艳的颜色出现在自己身上了。
那些颜色太明亮,太刺眼,太生机勃勃,像是一种讽刺,像是一种讥笑,像是有双眼睛在暗处看着她,然后发出窃窃的冷冷的笑声。
季青雀缓缓走下台阶,朝着那位打扮朴素的中年女子行礼,道:“伯母。”
那女子不敢受全礼,匆匆让了半步,忙说不必多礼,又细细端详着季青雀,片刻后对孙氏笑道:“大姑娘如今都这样大了,真是出落的不同凡响,旁人那样说我还不敢信,如今一见才知道真是名不虚传。”
宫里花神宴上的事如今早已在盛京传开了。
孙氏抿嘴一笑,搭着嫂子的手,道:“阿恒呢,怎么不见人?”
“他几个娇滴滴的妹妹都在,许是害羞了吧,”张氏笑了,朝马车那边招了招手,“阿恒,都是自家姐妹,不必拘礼。”
一个一身崭新藏蓝色衣袍的少年从马车后闪身出来,他皮肤略黑,目光沉稳,双肩微收,行进间步伐间距一致,很有些超乎年龄的内敛稳重气质。
季青雀微微眯眼,这马上要下场考试的孙家表哥,竟像是个练家子。
孙氏一见孙有恒便笑起来:“阿恒也长大了,几月不见,就越发结实了。”
孙有恒显然并不是个长于口舌之人,规规矩矩叫完一声姑姑后便再无言语,只一路从季青珠开始叫着表妹,青罗青珠逢年过节都时常见面,他态度便很自然,到了季青雀,他立刻踟蹰起来。
季青雀道:“你也唤我表妹即可。”
孙有恒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一丝惊讶,然而沉默寡言的少年最终也只是沉稳地唤道:“青雀表妹。”
孙氏和张氏在一旁笑看儿女们寒暄,颇觉得有些趣味,末了,孙氏又道:“天色也不早了,那咱们便出发吧。”
青珠眨了眨眼,便要上母亲的马车,却被孙氏轻轻一点额头,嗔怪道:“小缠人精,娘和嫂子多说几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去,找你大姐姐,别缠着娘。”
张氏掩口轻笑,青珠摸了摸额头,看向后面,二姐季青罗早早便立在那辆翠盖马车边上,正托着红玉的手轻盈灵巧地进了帘子里,青珠歪着头想了想,便道:“那,娘,舅母,一会儿见。”
“青珠真乖。”张氏喜爱地摸了摸季青珠圆润的脸颊。
孙氏脸上满是微笑,眼睛却飞快地看了一眼季青雀,然后挽着嫂子的手,笑吟吟道:
“嫂子,咱们上车吧。”
车窗的帘子被卷上去,只有一道细密的竹帘挡在车窗前,集市上的街景一览无余,两侧店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还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沿街叫卖,混沌铺子的老板吆喝一声,掀起锅盖,一股白雾顿时升腾而起,香气远飘。
还有耍杂技的,老班主在头上顶起一根长长的细竹,两指放在口中,一声哨声响起,一只小猴子忽然从他胸口窜出,攀着竹竿行云流水地往上窜,转眼就攀上竹子顶尖,在东摇西晃摇摇欲坠的竹子间稳稳蹲着,美滋滋地啃着上面串着的水果片。
猴子的机灵与憨态立刻激起一片笑声,铜板下雨般从围成一圈的人里抛进场中,老班主又吹起另一声哨,小猴子恋恋不舍地从竹竿上爬下来,举起一个大铜盘,摇头晃脑地在绕着人圈走,立刻又激起一阵叫好声。
一步一热闹,处处不同景。
季青罗看的兴致勃勃,就差跟着鼓掌了,回头一看端坐不语的季青雀,立刻脸色一僵,立刻也转过头,端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她身后的红玉……红玉当自己瞎了,什么都没看见。
季青珠却不知道两个姐姐小小的风波,她指着窗外,忽然开口:“大姐姐,二姐姐,那是什么?”
一家小摊,上面插着数个颜色鲜亮惟妙惟肖的小人,有峨冠博带的书生,有螓首蛾眉的仙女,还有笑容可掬的老人,周围围着不少蹦蹦跳跳的孩子,叽叽喳喳个不停。
季青罗迟疑片刻:“……这是雕塑吗?”
一旁的眠雨噗嗤一声笑起来,小丫鬟笑嘻嘻地说:“二小姐,这是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