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言殿,天子朝臣议事之地,最是威严肃穆。
时值初春,又刚下了一场细雨,今夜的永言殿,另添了几分刺骨。
凉风起,廊下灯笼摇曳,整齐铺列的青砖沾上湿意,春意萧瑟。
殿中北齐帝坐于龙椅之上,面色凝沉,眉间尽是阴鸷,望着底下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的女儿们。
突然,一声闷响震斥大殿,沉默多时的北齐帝一掌拍在几案上,怒道,“朕不管你们是伤了还是死了,朕让谁嫁,谁便嫁。”
原是北齐心大,出兵招惹了冀国边境,被冀国将军,亦是楚王秦越领着兵连破他几城。无奈之下,只有向冀国以和亲的方式求和,并且倚靠着连国背后搞偷袭才迫使对方不得不应下,还派了楚王前来商议和亲事宜。
说是商议,可这位楚王兼摄政王却并不好惹,是丝毫怠慢不得,他要求明日就将和亲人选定下。
此刻楚王就在驿馆中等待,而他的女儿们却一个个瑟缩不已,都怕极了远嫁他国,北齐帝焉能不气?
三公主称自己身染疾病不宜嫁,五公主道自己貌若无盐不堪嫁,八公主干脆摔断了腿说自己不能嫁,都怕以公主之尊远嫁和亲,日后难再回国不说,就是在冀国的日子也够呛。
这几位待嫁的公主中,五公主最得他喜爱,他不舍得,三公主和八公主的外祖家都不弱,轻易不能得罪。要知道,他能登上这皇位,靠的就是朝中几位重臣的支持。
五公主仗着宠爱,嘟囔了一句,“父皇随意从旁支宗室里挑一位有才有貌的,封了公主送去和亲不就是了,何至于如此紧张?”
放在平常,她说的不无道理,可今日却不是平常,北齐帝斥道,“你说得倒是轻松,冀国那位战神就在驿馆里住着,你要朕在他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是嫌我北齐被破的城池还不够多吗?”
北齐日渐势弱,又一时脑热捅了冀国这个马蜂窝,除了讨好并无他法,可不能出岔子。
被斥一顿,五公主再不服气也只有闭嘴。
天子盛怒之下,无人再敢接话,本来大气不敢出,现在更是连呼吸都屏住。只有一旁角落的周拂宁悄悄抬眼将一切纳入眼中,她坐得端正且拘束,这是相隔十余年,她首次踏入永言殿,也是她为数不多得见北齐帝一面。
殿中有北齐帝,有皇后,还有人人自危的几位公主。
和亲,真的有那么不好吗?再不好,会比她如下境地更差吗?
定了定心,周拂宁终于高举纤纤玉手,眼里波光流转,一番楚楚可怜尽现,语气低微,小心翼翼道,“儿臣……愿嫁。”
殿内一瞬的沉默,北齐帝在回想这个穿着打扮都朴素不已却仍旧难掩出挑样貌的姑娘是他第几个女儿,公主们也都看着周拂宁,有人不解,有人不屑,有人乐见其成。
终于,北齐帝想了起来,探究的眼神望去,“是小九?”
周拂宁正是北齐的九公主。
北齐帝将所有人挥退,独独留下周拂宁。只有皇后临走时,犹豫地望了北齐帝一眼,但终是离殿而去。
“你几位姐姐都不愿意,为何你却愿意?”
“身为北齐公主,儿臣当尽这份责。”
北齐帝的怒气虽已褪去大半,可周身透出的郁翳和语态的难以捉摸仍让周拂宁心忌。
她垂着脑袋,声音虽低,却能听得出她语气中带有几分不实。
北齐帝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视线落于周拂宁浓黑的发上,久久不曾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打量什么。
殿内一片静谧,只要他不说话,周拂宁也不敢主动问。她抿着双唇,双手交叠搭在身前,微不可察地绞着食指,并将那双藏于素裙下只露出鞋尖磨损得不像样的鞋再仔细端详一遍。
她心道,明日也许就有新鞋穿了。
“既然你有这份心,那朕便成全你。”良久,北齐帝身体向后倚,手里也松开那枚玉扳指,道,“退下吧。”
尾音稍稍拉长,周拂宁竟从这三个字中听出了属于帝王别样的无奈,她下意识想抬眸去看北齐帝当下神色,幸好及时止住,将头垂得更深了些。
“谢父皇,儿臣告退。”
出了永言殿,又绕出两个宫殿的距离,走进御花园里,周拂宁才将脚步放缓,轻轻仰起头来。
今晚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几颗,就如她的未来,被一片黑雾倾盖着。
“择禹。”周拂宁唤道。
身后跟着的内侍应声道,“在。”
择禹虽是内侍,可在周拂宁身边,他更像是护卫,遂周拂宁从不让他自称奴才。
周拂宁欲言又止,化作幽幽长叹,“算了。”
但是下一刻她还是没忍住,嘀嘀咕咕起来,“你说,要是去了冀国过得还不如北齐可怎生是好?”
“可听说冀国兵强力盛,京都盛州更是繁华不已,他们应该不至于亏待我一介女流,我吃的也不多。”
“而且,冀国珩帝年不及二十,少年天子,总不会比陈将军差。”
“方才父皇将我留下,虽只说了几句话,可我竟觉得他或许对我远嫁也有不舍,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我定是疯了,他才不会不舍,他连我是谁都要想半天呢。”
周拂宁自说自话,她一旦内心慌乱,就试图以倾诉的方式来安抚自己,只是对象仅限于守了她十二年的择禹。
“只有你知道我为的是什么。”忽地,她长吁一口气。
“为了搏一条生路。”择禹答道。
词句短,却明朗,正中周拂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