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将军府的马车上,江宴合上刚看完的书简,靠在粗粝的马车壁上轻轻闭上略微有些酸胀的眼睛。
马车路过熟悉的颠簸,清瘦笔挺的脊背微微弓起。
镇宁将军府,正房。
“你说的事儿我知道,可胡管事不知道我的难处啊!”江夫人一边拨着算盘珠子对账,一边跟胡管事诉苦:“三少爷那院子是该添置,我又何尝不知呢?将军府看着风光,可你心里最该清楚,老爷每次出门少说一年半载,能顾着自己和营里的将士开销就不错了!家里这点儿田亩铺面,我每日精打细算可还不是连日常嚼用都不够?要不我前段日子哪儿能让您帮着出掉那些个首饰头面啊?”
胡管事张了张嘴,最终暗自心中叹了口气:“老奴知道了。”
“你也别替三少爷抱屈!”江夫人挑眉示意自己的贴身丫鬟彩月:“彩月,去把我匣子里那对翡翠耳环交给胡管事,让他找熟人卖掉去给三少爷院子里做些添置。”
“夫人,这……”
“三少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可这继母难为,我也不指望他念我什么好,就当是为了出门不让人戳咱将军府的脊梁骨,去办吧。”
彩月恨恨地把耳环塞在胡管事手里:“满府就三少爷尊贵,学堂要上最好的,往来要人背马送,就是大少爷二少爷加起来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彩月,不得无礼!”江夫人怒叱完自己的丫鬟,转而笑道:“这丫头口无遮拦,胡管事不要介意才好!”
“老奴不敢,夫人若是没别的吩咐,老奴先告退了!”
直到下面的丫鬟把人送出院子,彩月才不平地嘟囔:“都是夫人心善,才纵得这老东西蹬鼻子上脸!”
江夫人拨弄着妆匣,讥讽:“行了,左右不过一对耳环就打发了!他是老爷留在府里的,总不好闹得太难看。况且,那又不是我的耳环首饰,借花献福还能落个好,何乐不为呢?”
是夜,镇宁将军府西北角,松涛苑,除了廊柱下安静守着的一个小奴,庭院游廊处处寂灭,清冷得不似有人居住。
房间内陈设简单,即便入夜也仅点了一盏灯在桌子上,江宴冷眼看着上面的一方墨,两刀纸,两套男子夏季的成衣和一些贴身的衣物,坐在黑暗中的轮椅上,一言不发。
“夫人听闻三少爷那方墨断了数日,宣纸也所剩不多,便吩咐老奴来给三少爷补上。天气热,三少爷又行动不便,又吩咐老奴给您多添置了两套衣裳。”胡管事低着头回话。
许久没听见上头说话,胡管事也习以为常,拱手慢慢退了出去。
等到了松涛苑门口,给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厮一人一脚:“混账东西,不伺候主子躲起来偷懒,我看你们是府里的日子过腻了,打算被撵出去?”
“胡爷,您这就错怪我们了不是?是三少爷不准小的们近身伺候,咱们这才躲外面来的。”
胡管事斜着眼蔑他们:“为什么被赶出来你们自己不清楚?前些时候你们护主不利,让三少爷落了水,别说只是把你们赶道院子外面来,就是把你们两个奴才杖杀了也不为过!”
提起这个事情,两人自知理亏,连忙告罪将人恭送走。回头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继续找地儿躲蚊子,谁也没想着要进屋去看看……
江宴平台在床上,闻着布料燃烧后的焦糊味道,屈指成拳。
衣裳?
夫人好大的恩赏!
南陵有体面的府邸,府上添置都有规制。
镇宁将军府公中按制主子每季三套新衣,下人冬夏各两套。府上的下人新夏衣已经穿了月余,他的夏衣却是刚刚送来!
只怕连同笔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两银——怕是抵不上夫人一只镯子的钱!
不过他如今双腿残了,护不住自己的东西,又能怪谁呢?
但想到镯子,江宴抬手,从左腕上取下只多宝臂钏……
那个蠢丫头在家,应该很得宠爱吧?
与此同时,薛姌将一只锦盒放在床头,转身抱着薛太太的胳膊仰头:“娘亲,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薛太太刮了下她的鼻子嫌弃:“这么大了还黏娘亲,羞不羞?”
笑着埋下头,薛姌瓮声瓮气地反驳:“才没有……姌姌要一直黏着娘亲!”
“你呀,越长大越顽劣!我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你像娉婷那般文雅娴静了!也不知道你将来的夫婿会不会包容你?”薛太太一边替她扇风,一边惆怅。
想是觉得自己闺女听不懂,便哼起了小调哄她入睡。
却没发现薛姌眼角下的被褥渐渐湿润。
薛太太不知道自家闺女不再是垂髫稚儿,她已明是非、懂世事,经历过举目无亲,体验过人情凉薄,遭遇过磋磨羞辱,也感受过细心维护。
梦里那片绿叶红扇下,她也曾安宁静雅。
可那不过是千帆历尽后的妥协。
但想到岁安巷,薛姌呼吸顿了下,眼睛逐渐变得坚定。
母亲还康健,父亲依旧是富甲一方的巨商,一切噩梦尚未开始。
她想:这辈子,她绝不会重蹈覆辙了!
薛姌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晨起薛太太边给她整理裙褶,边奇怪地问:“姌姌夜里梦见什么了?口中一直叫‘大人’,难不成梦里受委屈了要伸冤?”
薛姌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停住:“啊?那个…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