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叶之中,一点光斑斜洒而下,在不知名的屋檐角倾下片刻欢愉,在熹微清辉洒落肩侧时,一阵轻风捋去密林深处,而后丝丝缕缕地拂过眉梢。 谢无延打个哈欠,翻身顶着一头乱毛坐了起来,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回神。左右看看,陆盛伏在桌上还睡着,而自己身边是……那个黑衣服臭小子。 为什么是臭小子不是香师兄? 谢无延不爽了。 瞧这样子,睡得还蛮香的哦。 自昨天打散怨灵,把这近乎于要饭的臭小子抱回来之后,谢无延就没什么脸敢面对陆盛了。看看就这家破烂客栈吧,也就那么一张床,谢无延当时想也没想就拉着陆盛一块儿睡。 结果刚把这小公子放好,陆盛就被臭小子一脚踹开,还踹得挺猛,后来不管她和陆盛怎么说,陆盛也不和她一块儿了。 臭小子,真的是臭小子!臭驴蛋的倒霉玩意儿! 虽然谢无延和陆盛的关系没明着说出来,但她总觉得好像暗地里已经确定了似的,有时候陆盛吃个醋犯个脾气什么的,谢无延会很自然凑过去蹭蹭,陆盛脾气不大,这醋劲儿过会儿就好了,之后两个人还是该怎样还是怎样。 不过这次好像陆盛的醋劲就有点大了。也是,莫名其妙扯住他要求把另一个男的带着回来,怎么说都有点不舒服。 虽然,抱不是她抱的,但陆盛抱着这少年的时候总觉得哪里很奇妙。 很奇妙,想打人。 把这个有钱的臭小子打个十八遍的。 谢无延半阖眸,瞄了一眼床上还在摊大饼的臭小子,下了床。 陆盛趴在桌上,睡得挺沉的。 谢无延走到他边上的时候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本书,黄封皮,挺旧的,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陆盛的手指很长,挡住了书上的字。 正想凑过去看看,突然陆盛的眼睫轻微打了个颤,双眼慢慢睁开后看到了谢无延好像被吓到了似的,瞪得老大。 陆盛的眸子很澄澈,像一湖透水。 如果这澄澈里面没有惊恐的话,应该会还要好看。 谢无延看着他的双眼,道:“我……” “咳。”身后传来一个很刻意的咳嗽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醉酒的小公子爬了起来,抱腿咬手指一脸痴笑地看着这边。 大早上的被围观简直太美妙了。 谢无延清了清嗓子,道:“我饿了。” 陆盛淡淡地看她一眼,眼底没什么波澜,直起身子,道:“我去买吃的,你,” 他看着那少年,问道:“要么?” 话语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敌意小公子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要啊!多谢了!” 陆盛没有动,看着他,那少年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道:“哦,昨天睡得急,没和你们打招呼,叫我之恒就行。” 陆盛没理他,走到后面去洗漱,过了一会儿走出去了。 等门被关上,谢无延才看了眼这位叫之恒的小公子,走到桌边,拎起他的佩剑扔过去,道:“给我拿好。” 之恒接过万劫前后瞅瞅,确认没有什么被动过手脚痕迹,笑道:“姑娘这么急着送客啊。” 谢无延转身去后面洗漱,道:“好像也没谁承认你是客吧。” “得,瞧姑娘这话说的,”之恒笑了笑,边整理衣裳边啧啧道,“太不近人情了。” 谢无延没说话。 “哎姑娘,”之恒仰着脖子叫了一声,“姑娘,姑娘!”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谢无延的声音:“别姑娘姑娘地喊,我叫迟歌,直接喊我名字就行,还有刚刚出去那个,叫陆盛……大早上的喊什么喊。” “哦,陆盛,迟歌,”之恒重复了一遍,随后大声地道,“那行呗!对了,昨儿个晚上,你夫君怎么没帮你啊,大黑夜的,让你一个人除灵!” 谢无延被这一嗓子吼得一口水咽进肚子,猛咳了好几下,扶着墙冲出来道:“你说谁是我夫君?” “就……”之恒指着门,“刚刚那个陆……什么的不是啊?” “陆盛?当然不是!”谢无延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擦了擦嘴边的唾沫星子,有好气又好笑,道,“那是我师兄!” 没成亲呢!夫君个鬼哦! 虽然可能也是早晚的事……啊呸呸呸呸。 “哦。”之恒说。 他拎起好好放在一边酒壶喝了口,倒了半天,却未觉滴水,打开盖子才想起来里面的酒早就被自己喝光了。 之恒笑了笑,扔开酒壶,叹道:“现在的人都这样,还没办事儿就亲亲腮帮子摸摸小手指的,还不让人看别的男人。” 睡了一觉,她现在才想起来,昨天在酒楼里见过这个小公子,一惊一乍跟跳蚂蚱似的那个。 “不是,我哪里见过你吗,”谢无延倒了一杯茶抿了抿,有点莫名其妙的好笑,“我们之前,有交情?” 这种聊天的进行速度,简直让她怀疑这个小公子是不是她以前见过的什么老友了,斗嘴的亲近程度直逼她和齐承宇。 不是她说,照这样聊下去,到最后说不准能聊到很久远的话题上去了,成亲啊生孩子啊床上那什么啊…… “没。”小公子道,“我就感叹一下嘛。” “别嘛不嘛的,爷们点儿,”谢无延道,“废话真多。” 之恒笑了笑,没说话,坐在床边活动了几下筋骨。 “你什么时候走?”过了一会儿,谢无延又问道,“出来这么久,家里人该找了。” “没家。”之恒道,“家里人都死了。” “什么?”谢无延看着他。 虽然谢无延也算是个“没家”的人了,成天嘻嘻哈哈的也并不是不会难过,所以她从不会把这些事拿出去说。而这个小公子才见她第一面就直截了当说家里人都“死了”,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之恒把两手往脑后一插,又躺下来:“我爹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现在给我爹的兄弟收养,我干爹这会儿在家琢磨针灸那玩意儿呢,也没空管我。” “哦,”谢无延道,“真有兴致。” “那可不,”之恒笑了笑,“这么不务正业,都让我想起我亲爹了。” “那好歹也是有家,”谢无延道,“你们家……干爹,也是仙门的么?” “是,挺大一个仙门的,静临那儿,”之恒转过头盯着谢无延看,“但我不想回去。” 谢无延好一会儿才把那句“为什么”压下去,看了一会儿杯子里的水,她忽然想起什么来,道:“你该去洗漱了,臭小子。” “啊?”之恒道。 “洗漱。”谢无延喝完最后一口茶道。 之恒坐在床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脸还没洗,道:“哦哦哦,我还以为什么呢,不好意思啊。” 然后立即跑去舀了几瓢水泼在脸上。 谢无延看着他啪啦啪啦泼水,靠在桌上问道:“之恒……其实你姓虞吧?虞之恒。” 之恒愣了愣,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随后笑了起来:“你逢人都这么问吗?那个姓虞的小废物看来真的深入人心了。” 谢无延无奈地瞟了瞟他,又倒了一杯茶喝,道:“所以你觉得会有谁姓‘之’的吗,白痴。” 其实也不难猜吧,就光看他昨天在酒楼那么大个反应,不怀疑都难。 她坐到桌子边儿,看着他道:“你亲爹我认识,之前去你家吃过饭,人挺好的,老实。” “喂喂,”之恒笑道,“我还没说我是不是姓虞呢,万一我还就姓‘之’了呢。真是的,你这人有意思……” 话没说完,陆盛回来了,手里拿了一纸袋小饼和一个包子,他平淡地看了一眼虞之恒,把饼递过去,淡声道:“给。” “谢了。”虞之恒道,手才碰到纸袋的时候陆盛也刚好收回了手,两眼不看虞之恒,虽然语气挺客气的,但是好像一点都不想和他有接触。 “你的。”陆盛把包子递给谢无延。 “嚯哟,你拿这么大包子哈,”虞之恒咂嘴,又掂了掂自己手上一小块的饼,“这待遇就是不一样。” “你,”谢无延指着他,“闭嘴,好好吃完就赶紧滚。” “行,知道了,”虞之恒咬了一大口饼,“我闭嘴。” 还是一样的速度收拾完了行李衣物,又开始了新一次的赶路,陆盛也还是一句话没问这来路不明的“大人物”,也不说话,谢无延好几次想和陆盛说话,结果都被虞之恒接了过去,于是她也沉默了。 才走不远,便被道路前端一阵敲锣打鼓声埋没,喜庆的声音随人的走动愈来愈近。 远远地看到大红绣球结在那边新郎官胸前,探春楼上的歌姬轻吟娇唱,街道不宽,曲子更显悠扬,虽谈不上十里红妆,但也算不小气派了。 谢无延侧身,欲给人家让道,新郎官却在不远处下马走向这边,冲陆盛拱手笑道:“小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陆盛微微颔首。 新郎官面是笑容地与他聊了好一会儿,谢无延没什么所谓,也一起站着听听。 起初,虞之恒还能跟她一样抱着手臂一起听,后来发现聊的尽是些听不懂的陈年旧事,自知没趣,便跑到探春楼前,笑眯眯地向门口的姑娘讨酒喝。 这探春楼今日都给这成亲的贵公子包了,就是为了让大家吃够喝够。 门前站着的姑娘见虞之恒年纪不大,长得俊秀,站在她面前笑得眉眼弯弯,甚是好看,一时羞涩,将袖口轻捂住嘴,半笑半掩地从坛中舀了碗东陵名酒桂花酿给他。 虞之恒一面嘻嘻地接过酒,一面嘴甜地夸赞道:“多谢姐姐,多谢姐姐,姐姐生得真是美丽,人美又心善,将来定也能嫁个好夫君。” 那位姑娘被这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甜了心坎,站在门边又是抿嘴一笑,盈盈地嗔怪道:“公子这嘴,撩拨了多少人家的好姑娘呀。” 虞之恒笑着冲她眨眨眼睛,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正准备厚着脸皮再讨一碗,却瞧见谢无延冲他招招手,便只好意犹未尽地向那姑娘道谢,转身噔噔噔跑向那边去了。 走在路上,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道:“东陵十里飘香桂花酿,喝得真爽,哈哈!方才那新郎官同你们说什么?” 谢无延道:“没什么,也就道谢。陆盛之前救过她家老夫人一命。” 虞之恒挑眉道:“哈哟?姑娘的夫……师兄很厉害啊!” 谢无延看了一眼陆盛,心里有点自豪般的美滋滋。 那可不,我男人! “不是,”谢无延得意玩之后又说了一句,“我刚刚说过了,直接喊我名字就行,别再姑不姑娘的了。” “成,”虞之恒拍了拍手,“迟歌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