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愈伏在案头,桌上名贵的宣纸被她揉成一团,又展开,捏起一个边角一点一点将酸菜样的宣纸碾成一粒粒的小纸团,眉目间满是纠结,只是没有再哭了。 千禧园美娇娘的一番话替温愈燃起了新的思路。但是,真的要把温念推入火坑,让她代替自己受过吗?温愈不确定。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温念始终放不下温愈,她在自己院子里坐立不安的,强忍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返回了留香院,幸好,温愈没有再哭了,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这让温念松了口气:“阿愈,你开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 很多年以后,温愈回想起今日,觉得大概是温念的突然到来推了她一把,让她冲动之下做下了后悔终身的决定。她打开了门,把温愈迎进来,然后率先开了口: “阿念啊,你还记得十岁那年的中秋吗?” 温念不明白温愈突然提起小时候的用意,但是温愈愿意主动聊天就是好的,她不安地抠着袖口的手指微微松开,脸上带了笑意: “记得,那年中秋爹娘有应酬,他们带着哥哥去了,我们两个孤零零地在留在家里,因为外面听着很热闹,我们就偷偷爬墙出去玩了,去放了河灯,看了庙会,过的特别开心,后面——后面回家路上我横穿马路要去买冰糖葫芦,没有注意到有人骑马过闹市,是你推开了我,救了我一命。”温念记的一清二楚,现在想起来仍然害怕得脸色发白——原本要踏在她胸口的马腿踩断了温愈的右腿,她低头扫了一眼温愈的早就痊愈的右腿,庆幸道:“幸好大夫医术高明,没有让你的腿落下毛病,不然我要愧疚死了。” 温愈双手交握,不自在地搓了搓,屏住呼吸问温念:“那我算救了你一命,对吗?” 温念感念道:“是啊,如果不是你,我十岁那年就死在马蹄下了,哪里还有十七岁的我坐在这儿。我……” “——阿念,我求你一件事。”温愈怕错过这次机会,急急打断了温念的话,咬牙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反正温念已经幸福过一回了,上辈子她和戚表哥琴瑟和弦过,所以这辈子——“我们换嫁吧。” 温念愣了愣,卷翘的睫毛颤了颤,嘴巴微张。 “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不会有人发现的。”温愈握住温念的手,轻声道。而后,她又强调:“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阿念,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一次,行吗?” “如果我不愿意,你就后悔救我了吗?”温念垂下眼眸,又复抬眼迎视温愈的目光,她等着温愈的回答。 “我……我不知道。”温愈害怕温念的目光,那让她感觉无比地心虚,她撇开头,道:“我当时只想着救你,现在再来一回,我也还会救你。”可她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了。 温愈还是那个温愈,到底没有让温念失望透顶,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头一回觉得疲于应对两人的独处,“就像你不知道后悔或是不后悔,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骨肉相连的双生姐妹拿救命的恩情要挟我回报。” “我不愿意。”这就是温念的答复了。假如温愈遇到了生命危险,她一样会义无反顾的救温愈,这是亲人之间的理所当然。可换嫁不是理所当然。 两个人鲜少有闹矛盾的时候,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欢而散过了。温念出了留香院的门,在回自己院子之前犹豫了一会儿,脚步一拐去寻温夫人。 商人没有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讲究,温未迟是生意场上的老狐狸,温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一样是生意场上的铁娘子,京城里的最大的胭脂水粉衣裳铺子就是温夫人经营的,整日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温念跨了两条街才找到自家娘亲。 “阿念怎么过来了?阿愈怎么样了?心情有好点吗?”温夫人从应酬中脱身,顾不得自己喝茶解渴,关切地问道。 面对忙里偷闲的母亲,温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轻抠袖口,“我和阿愈吵架了,娘亲你能不能回去陪陪阿愈?” “坏习惯!”温夫人拍开温念的手,不让她抠袖口,然后才道:“阿愈心情是会不好些,要不是崇王妃非指名要我作陪,我也该留在家里陪阿愈。你去禀告崇王妃,我家里有急事,今日失礼不作陪了,今天店里的东西一律八折,让她随便挑,望崇王妃不要怪罪。” 后面一句是对店里帮工的小姑娘说的,语罢,温夫人携温念脚步匆忙地回家。 “夫人,三姑娘,你们回来啦!”小乔拎着食盒从厨房回来,远远看见回来的温夫人和温念,笑着举起手中的食盒,“四姑娘说要吃雪花酥。” 温夫人神色微松,道:“能想起吃东西,说明阿愈只是一时气闷,心里其实是能看开的。说到底,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她早些想开,用心经营,未必就不能过得幸福。小乔,你再去拿些糕点,一道送过来。” 小乔掉头去了厨房,温念和温夫人则继续往留香院去。 留香院门户紧闭,窗也是关着的,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寂静,温念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她松开挽着温夫人的手,走快两步,伸手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阿愈,你怎么……”把门窗都关上了? 温念后半句话直接噎在了喉咙里,她仰头看着被一根麻绳吊在半空挣扎的温愈,吓得失了声,完全忘了动作。 温夫人推开吓楞在门口的温念,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她把桌子扯过来,一脚踏上去,然后用力把温愈抱了下来。 温愈捂着脖子拼命咳嗽,脸色青白,显然十分不好受。温夫人抱着她,却没有安慰她的意思,反而抖着手“啪”地扇了温愈一巴掌,忧极怒骂道:“你想干什么?!你吩咐人说要吃雪花酥,把人支开就是为了上吊么?” 温愈被抽得脸歪过去,她垂着眸子,声音粗糙嘶哑:“死,总比生不如死好。” “你看着我!”温夫人恨铁不成钢,她掰正温愈的脸,逼着她与自己对视,“听着,我温氏女,绝不能有自轻自贱之徒!” “可是我不愿意!可是我不愿意!”温愈挣扎起来,情绪很激动。她去牢笼里走了一回,死了一遭又活过来,她不能浪费上天给的机会,去重蹈覆辙。而且,就像美娇娘说的,她和温念是一样的,上辈子她可以,这辈子为什么温念不可以。 “你——”温夫人又急又气,不知道该拿小女儿怎么办,失了平时稳重机巧的模样:“你要是死了,就是抗旨不尊,爹娘愿意陪你砍头下黄泉,你姐姐愿意和你同生共死,可是你也要问问温氏九族是不是都愿意陪你去死!你担得起那么多的无辜性命吗?你就不怕罪孽深重下辈子投胎成猪狗吗?” “娘,别说了。”温念从惊吓中缓了过来,她压住温夫人的手,制止了这场闹剧,她真诚郑重地对温夫人道:“给我和阿愈一点时间,我来劝阿愈,她一定会想开的。娘,你相信我。” 温念的语气太过绝对,温夫人被说服了。 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唉……你看着她,我去写拜帖请大夫。” 在大小乔的帮助下,温念将温愈安置到床上,她低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和阿愈说说话。” “好,姑娘有事就叫我们,我们在外面候着,”大小乔对视一眼,依言退了下去。 屋子里很快只剩下了温念和温愈姐妹俩。温念坐在床边,对望着帐顶无声流泪的温愈说:“……你别这样。” “你又是要干什么?咳咳咳,你不愿意帮我,就不要在这里假好心。”温愈侧过脸,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尖锐。 “我不愿意,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来胡闹。”温念唇角下弯,显出冷意。 “温念,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温愈的嗓子伤的狠了,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粝难听,“你要么帮我,要么就从我这滚出去,这辈子都不用来见我!” 温念掩在袖里的手猛地握紧,心尖刺痛,不自觉就生出了妥协之意。她们一道降生,一道成长,可以说,温愈是比父母还要亲近的人,她怎么舍得这样威胁她。 明知道这只是温愈不愿意接受现实使出来直白得没有一点技巧性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偏偏对温念却足够有用。温念终究见不得温愈死,也不愿意两人就此恩断义绝。 她叹气,轻声道:“你别这样,我帮你。” 温愈空洞的眼神一点点泛起光,她侧头,道:“真的?” “真的。你养好身体,到时候你去江南,我去嫁给他。”温念的目光流连在温愈的脖颈间,心疼她的伤口,“所以,你一定要和表哥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不然我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