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之后,姜澜发现这个声音太熟悉,熟悉到她能在第一时间回想起,中午被打的场景。 不出意外,刚刚那个男人就是白天领头抢粮票的人。怪不得听着耳熟呢,现在想想,一定是和蒋蓝熟——熟到互相知道彼此的家庭住址、熟到可以联手来坑一家五口人的粮票。 黑漆漆的眼珠幽幽转过一轮,蒋铁德刚刚水田里的声音又在脑子里响起——“你不是怨俺们对你不好,想考上大学走得远远得吗。” 零散的主意,像大海里支离破碎的暗礁碰撞在一起,雾茫茫地显了形状。 姜澜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个蒋蓝,本来不会是想攒足粮票之后,饿死一家老小,然后名正言顺地一个人远走高飞吧? “姐,你一人搁屋里干啥呢?”房门突然被推开,吓得姜澜莫名心虚。 二狗逆光站着,冲漆黑的屋里喊:“妈叫你呐!” 姜澜应了一声,趁二狗转身的空档,把粮票全部压在了床单底下。 没弄清楚之前,这事不能和任何人说! 毕竟现在在别人眼里,她就是蒋蓝。 这一家院子还挺大,看起来有点像四合院的模样。靠东的地方有个小棚,刘翠兰早些年在棚里漆了个灶台,烧饭时敞亮又透气。 姜澜还没走到棚里,就见蒋铁德弓着背出来。他看到姜澜时一愣,然后迈着大步朝她手心塞了个团子。接着又一言不发地走了。 满手红彤彤的冻疮,都落进了姜澜的眼里。 二狗早就觉得今天家里气氛怪怪的,一直扯着眼睛在暗处观察,看到这一幕立马跑出来嚷嚷:“爸!俺也要!俺也要!” “去,这是给你姐吃的。” 赵铁德一脚踹二狗的屁股蛋上,留下个不深不浅的灰脚印。 “妈说了,俺长身体呢,要多吃点!” 二狗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牙磕着也不觉得疼,拍拍屁股起来又想往姜澜这儿冲。这年头有吃的进肚就是好,哪管它是个什么玩意! 赵铁德一瞧,也不说话,干脆就地把手里的碗撂在一边的磨上,接着拎鸡崽子一样地拎起了二狗往另一个屋走。 二狗四脚腾空扯着嗓子嚎地撕心裂肺:“姐——给俺留点!” 姜澜看着手里的糠菜团子无奈,说好的重男轻女呢!她怎么觉得二狗跟野狗叼来的一样? “怎么回事,闹这么大动静?” 刘翠兰总算是忙完了手头的活,赶紧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没事,二狗闹腾呢。”姜澜把糠菜团子掰成两半,朝刘翠兰给了个大的:“妈,你找我干啥?” 边说她边咬了一口,接着就感觉一股子反胃的酸气朝外涌,这什么玩意,喂猪的吧!太难吃了,还刮嗓子。 “没事,你和你爸...挺好的吧?”刘翠兰倒吃得津津有味的。 再开口时,姜澜的嗓子都哑了不少。她勉强笑笑:“挺好的。” 好不容易囫囵吞完,她上天的心都有了:“妈,我帮你烧菜吧。” 这家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能养出蒋蓝这么个奇葩。 刘翠兰怀疑:“就你?” 蒋蓝这孩子从小就和别人家的不像,烧菜缝衣服一个不会,性子还拗,就读起书来比谁都劲大。好像憋着股气在和谁较劲一样。 姜澜没有回答。 她一撩袖子走进棚里。 灶台上的菜应该都是刚刚蒋铁德摘回来的,看着都挺新鲜,一边还有仨鸡蛋。姜澜起了点心思,按理说这年头,过年都不一定能吃上土鸡蛋,更何况蒋蓝这家的情况,没票没油,再过几天就该揭不开锅了,吃这么丰盛想干嘛? 吃饱了再上路? 上路——姜澜突然一个激灵。 她择了把不认识的绿叶菜扔锅里,一边添柴火一边拿话敲刘翠兰:“妈,大冷天的你让二狗买农药干啥?” “还能干嘛。”刘翠兰择菜的手顿了顿,嗓子里有种硬憋的理直气壮:“你一天到晚的不上心,咱家田里那野草一茬茬的都长成什么样了!你爸天天就知道拎把锄头去下地,也不知道撒撒药。” 这段话漏洞百出。 一个小时前的姜澜没准能信,但是现在绝不。 她刚从水田跟着蒋铁德回来,那田里别说野草了,庄稼都快缩回去了。买农药绝不可能是为了除草! 一片寂静。 姜澜没有搭腔,专心地往锅里倒了点油腥子,又撒上各种调料,最后扔了把细糖进去,出锅。 她把菜盛进碗里,夹起一条让刘翠兰尝。 “好吃!”刘翠兰咂咂嘴,直竖大拇指。 她以前做蔬菜只管过过火沾点腥就成,哪管乱七八糟的调味,更何况这年头的白糖票一年一发,精贵着呢,她也不舍得多放。 一连几个月嘴里没味道,刘翠兰自己接过筷子又塞了几口,直夸:“俺闺女儿长大了啊!” 姜澜蹲在地上没有起身,随意拿起一边的农药拧开瓶盖:“我听说农药拌菜吃下去以后,命好的立马就死透,命不好的搁床上躺上好几天,肠子烂干净了都不一定能过去。” 刘翠兰上扬的嘴角立马耷拉下来,心头一凉,她强作镇定:“你这孩子,说啥呢。” 姜澜一咧嘴,把开了盖的农药瓶在刘翠兰鼻子底下一挥,味道刺鼻。 “我还听说吃了农药过去的人,不光得下十八层地狱被打几百年,下辈子投胎转世也得当牛做马的还债!” 刘翠兰的脸白了大半,寻死的人可就图个下辈子好好做人的念想啊。 姜澜松了口气,这个时代的人终究还是迷信的。 刘翠兰嗫嚅:“蓝啊,你这是啥意思?” 姜澜把农药放回一边:“妈,再大的困难咱们一家人咬咬牙都能挺过去。菜不够就少吃点,钱不够我就想办法去弄,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寻死呢。” 她接过刘翠兰手里的盆,哐铛一声重重地放在地上:“奶的身体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二狗也这么小,你就忍心他们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的过去了?” 说完,她定着眸子去看刘翠兰的眼:“妈,我们都不想死。” 刘翠兰不动,姜澜也不动,两人就这么定定地对视。 终于,刘翠兰抖了一下。 她木然的脸上,突然有了点起色。起先仍旧不说话,接着眼眶一热,眼眶和嘴唇开始哆嗦。越哆嗦越激烈,最后,四十多岁的人愣是抱着姜澜哭地上气不接下气。 “俺也没法啊,咱家现在全部家当就四块八角,票是一张没有,还倒欠着生产队几十块钱!” “妈,钱咱能还上的,别担心。”姜澜拍拍她的背,无力安慰。几十块在这个年代,是不小的数目了。 “你知道个啥!”刘翠兰拿手背一抹眼睛:“以前俩月你赵婶大儿子看咱家可怜,借了不少票过来。” 赵婶一家就住刘翠兰隔壁,两家几年前关系就好的不得了,出了这事也不生分。 眼泪抹干净了,刘翠兰的手没地儿放,索性往腿缝里一插,佝偻着背抽抽嗒嗒地继续:“这个月咱家是不能再借下去了,我一想啊,活着是没盼头了,不如一人两大口农药,省得遭罪!”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牙缝里吐出来的。 刘翠兰越说越心酸:“是俺没用,这辈子把你们生下来还养不起!” 姜澜叹了口气——蒋蓝啊蒋蓝,看看你干的好事! “妈,别怕。”她安抚刘翠兰:“我有办法把咱家这三个月丢的票都弄回来!” 刘翠兰抬头,眼睛亮闪闪的:“真的?”接着又立马否认:“不对,你一定是骗我的!” 说是这么说,一双干枯的手却用力抓着姜澜。 姜澜也不多说:“妈,你把咱家那最后四块八角给我,我明天进城一趟。” 刘翠兰狐疑:“你要钱干嘛?”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你留着这钱也没用!”可不是么,现在除了山芋豆腐之类能用钱买,别的不管买啥都得要票。 刘翠兰索性一股脑把钱都塞给姜澜:“别再丢了!” 姜澜点头:“我先想办法把咱家欠生产队的钱还了。” 刘翠兰拧着脸,笑起来比哭的还难看。几十块钱哪有这么好还。算了,反正也没出路,难得这丫头有点良心,随她去吧。 ... ... 这一顿的晚饭,二狗吃得嗷嗷叫,边吃还边夸:“姐你做的饭老好吃了!” 听得刘翠兰一巴掌拍他头上:“俺做的就不好吃了?” 二狗委屈地哼哼唧唧的,不肯说话。 蒋铁德在一边眯着眼,也不说话,白开水嘶溜溜地喝,跟喝老酒一样惬意。 ... ... 这个年代既没电视也没手机,七八点的时候,大家都早早地缩进了被窝。 姜澜进房间后先是一摸床底,票还在。接着又翻箱倒柜找了起来——蒋蓝既然干得出这种事,前两个月的粮票一定在别的地方好好藏着呢! 倒腾了十几分钟,还是没有结果。姜澜索性上床倒头就睡。 反正跑不了,明天慢慢找。 这一晚,姜澜做了个梦。 梦里是罕见的洪水,裹着毁天灭地的气息而来。房屋一栋接一栋倒下,人像蝼蚁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某一块斑驳的墙角,姜澜清晰地看到了三个字——“近萍乡人民公社”。 不远处,她还看见蒋铁德抱着二狗和刘翠来还有李淑芬躲在高处,本以为安全,可一个猛子拍过来,一家四口就这么消失——大概是死了。 姜澜吓得一个激灵睁了眼,窗外的太阳刺眼。 穿衣服洗漱完,姜澜打算出门想办法,突然觉得今天家里特别清净。她含着水在院里一声接一声地喊:“妈——妈——!” “叫魂呢你!”刘翠兰不知从哪找出件厚实的大棉袄,一说话就能哈出一口热气:“来,你不是要进城吗,穿上这个暖和!” 姜澜哆嗦着问:“二狗呢?让他和我一起去。” 虽说二狗胆子小人也丁点大,但好歹是个活的,人生地不熟地带上一起走她也能安安心。 刘翠兰昵她一眼:“你当二狗和你一样天天没正事儿啊,他刚上两年级,学习忙着呢!” 没办法,姜澜揣上粮票和钱就打算出门——没二狗在,掏粮票也能方便点。 结果还没出多远,就见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女人火急火燎的跑过来。看见姜澜和刘翠兰两人,女人远远就喊:“二狗他妈啊,你家狗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