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红珠又是早早去摊子帮忙,回家时,正好撞见了二椿巷里的那个张媒婆。 那张媒婆三四十岁,人长得富态,衣裳穿得也艳丽,天生就一副喜庆媒婆样。她在城南这片也有些名声,虽说媒人一张嘴,那夸大吹捧的事是免不了的,只她到底不做那些骗婚买卖的勾当,因而多得是人家上门寻她,生计不愁。 红珠一个小姑娘家,跟这媒人婆子是没什么好打交道的,遇着了点了点头就避开了去。 大伯娘姜氏笑着,正在后门迎那张媒婆进去,便也看见了红珠。 红珠便唤她:“大伯娘。” 姜氏神色淡淡地瞥过来一眼,好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似的柔声道:“你碧云姐那儿给你做衣裳呢,你去看看什么喜欢的,也好帮把手。” 红珠一听便明白过来,恐怕昨日她跟朱老太太吵嘴的事让朱桂达知道了。这家中,到底还是朱桂达这大男人要脸面,也多顾及红珠几人,这事既闹了出来,姜氏便不好继续装聋作哑了。 姜氏娘家是城东那头的,说起来跟那老邓头就隔了几道,算是半个邻居。红珠有过猜测,先前这邓朱两家的亲事能凑上,约莫跟姜氏娘家也有些关系。 说起来这姜氏能嫁来朱家,也是一件奇事。 这姜家祖上有人做过官,虽说只是那五六品的小官,但自觉门第上到底不同了。姜家讲究耕读传家,拘了子弟读书上进,家中惯来的行事做派是很瞧不上商贾农户的。 朱家在通安几辈子,如今也不过是一座小宅,一间铺子,至多算上朱老太太手里还捏着的几十亩城外的田地和一些私房,到底也还是城南的小商户,真论起来,两家可搭不上亲。 但姜家到底是几十年没人再考出个功名来,子子孙孙分薄了田产,慢慢儿家业也就败落了。姜氏做闺女时除了那名声好听些,实则是含着泪受着累地过了好几年苦日子,熬得人那面容看着都长几岁。 当年朱老太太因着程桂棠读书出息,却被程家闹着夺了去的事大大生了一场气,便咬牙打定主意要寻个知书识礼的媳妇,好让后代子孙读书。后来托了人去打听,就寻到姜家那儿去了。 起先姜家老爷很是不愿,只觉自家是官宦世家,哪能跟个小商户结亲。可真正累世清贵的人家又哪会愿意上门来求姜氏。拖了一阵子,姜家老爷被妻子抱着腿苦求几日,才肯了。 朱老太太就有一句老话说得极对的,再清高的小姐也要过日子。姜氏再无奈,也得嫁入商户。 因姜氏这出身,她平日行径倒也有几分规矩,倒不是说她贤惠大度,只说她行事至少都得有个缘由挡着,好叫面上都说得过去,抓不住她的把柄。比如说这退亲,约莫就是八字不合之类的缘由。 至于姜氏说朱碧云给她做衣裳嘛……红珠倒也猜到了些底细,实则她也不求姜氏真的待她有多好,只不过见不得姜氏面上说得好听罢了。顿时笑了笑,反问她一句:“如此多谢大伯娘了,只不知是什么好料子?” 姜氏闻言脸色一僵,却依旧淡淡回道:“见了就晓得了。去吧。” 红珠刺了她一句,心里也了然了,左不过就是翻出来几件朱碧云的旧衣给她改小了罢了。红珠心里暗笑,面上不显什么,只答应一声,对着张媒婆笑了笑,而后先她之前进去了。 走了两步才听得张媒婆笑道:“我走街串巷的,就没见过一个有大妹子这么心慈的,看你待这小叔家儿女的景况就知道了,你们家可是良善积德的好人家啊。” 姜氏道:“张姐姐,你就别胡夸我了。这不过年来了么,姑娘家做几件时兴衣裳这算什么啊。瞧我都脸红了。您赶紧进来吧,堂屋里都给你备好了茶了。” 那张媒婆笑道:“……妹妹你这家里福气大,个个姑娘都长得水灵,我是最乐意喝你这儿的茶的……” 红珠暗道说得倒好听,她一拐弯进了碧云房里,后来几句就听不清了。 朱碧云在床边揪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棉衣坐立不安,脸上神色愣愣的,偏着头,似乎往北面听着什么。而十岁的朱紫兰端了凳子坐到窗下,耳朵几乎贴在那掀了一小半的窗子旁。 红珠从窗外可看不见里头情形,一进来看见了两人情态,都愣了一会儿才问:“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没了魂儿似的,犯什么傻呢。” 朱碧云不说话,而朱紫兰听了却横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你才犯傻呢,为了几件衣裳就把奶奶气着了,你还要脸不要啊?” 要用红珠的话来说,这朱家里头最该姓朱的就是这朱紫兰了,活脱脱一个小朱氏,一张嘴鄙薄尖刻得紧。幼时是记不清了,可自从红珠住到朱家来,就没听见她正正经经地喊她一声姐姐。 旁人瞧不上她,红珠自然也不客气。 如今红珠也被她挤兑惯了,闻言看也不看她就回嘴说:“你不要脸?你不要脸把你这三箱子衣裳扔了得了。碧云姐,你听到了,朱紫兰说几件衣裳什么的她看不上,我看你也不必费心给我改,径直把紫兰新做那两件给我得了。” 朱紫兰现下十岁,而红珠十二,偏朱紫兰长得高,而红珠又有些纤细,因而红珠真要穿朱紫兰的衣裳还真的挺合适,长都长不到一寸去。 朱紫兰气道:“你打的好主意!还惦记我的衣裳来了?可见奶奶没骂错你,你就是个贪心鬼。程红珠,我的衣裳你就是破了烂了也绝不给你!” “谁稀罕,你留着给那烂了破了的人穿吧!”红珠仰仰脸对她嘲讽一笑,根本不理她,反倒看见朱碧云在一旁一直没给个回应,就伸手去推她,“碧云姐,你怎么了?” 朱碧云回神,才道:“没什么。”说着随手拿起了剪子,就要往那棉衣下摆剪去。 红珠一看吓了一跳,碧云这一剪子下去别说她了,就是三宝穿着都该嫌短,红珠只好赶紧伸手拦住了,“碧云姐,这错了,一剪子就剪坏了。” 朱紫兰气哼哼道:“就该剪坏了让你穿不着。” 朱碧云一看果真要剪错了,对着红珠歉然一笑,回头又训紫兰:“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衣裳剪坏了你就高兴了?家里就你不懂心疼东西。” 朱紫兰不乐意了,“姐,你怎么还帮着她说话。” 红珠对她摆摆手,“你别搅事,要是闲着就去帮我娘熬粥去。” 朱碧云也是心烦,“你去吧。” 朱紫兰更生气了,狠狠瞪一眼红珠,又对她姐姐道:“姐,我不去,我还替你偷听来着!” 朱碧云一听立时红了脸,揪着那衣裳更紧了,也不赶紫兰走了。朱紫兰便故意对着红珠笑的高兴,洋洋得意。 红珠伸手拿过朱碧云手里的棉衣,撑开拇指和食指从肩膀缝线比到衣摆,比出了适合她的长度,便把衣摆那一截掐住,从下头往上边挤棉絮,一边弄一边说:“偷听什么啊,大伯娘她们定然进了房里说话,不到南窗下是听不着的。” 朱紫兰惊讶看了她一眼,“你知道说的什么事?” “我当然知道。”红珠头也不抬就答了,没想旁边的朱碧云忽然又揪住了衣裳,红珠被她一拉便做不下去,只好抬眼看她,道:“碧云姐,你要是心里着急,回头就去问大伯娘,事关你的终身,哪儿是害羞就能躲得过去的。” 朱碧云一怔,半天没言语。 红珠见状也只是一叹。 红珠大伯家这两个女儿,朱碧云像姜氏,细眉细眼清秀宜人,而朱紫兰肤白脸嫩明艳俏丽,长相都生得极好。性子上,朱紫兰像朱老太太,这朱碧云却是个木讷寡言的,比不得紫兰爽利。 红珠暗自揣度缘由,也只能从姜氏根子上想。当年姜氏生了长子伯修,这嫡长孙朱老太太稀罕,立时就抱了去养。到朱碧云出生,那时朱家小姑朱妍梅还未出嫁,朱老太太对孙女就不甚上心,因而这朱碧云却是养在姜氏跟前的。待朱伯修大了读书了,朱妍梅又出嫁了,朱老太太觉得跟前少了人,又将朱紫兰抱了去养。 这般一想,姜氏待朱碧云是十足不同。姜氏那样的出身却嫁了商户,虽说无可奈何,到底意难平,因而就一心将女儿便往贞静温顺上头教导。她自个打理铺子,自觉身上有些粗俗浊气,就是前头那铺子就是再忙,姜氏也不让自家女儿往前头。平日里只让朱碧云做做家务,闲了就描字绣花,早两年还让她念上两句诗。 如此养大的朱碧云,姑娘家的温柔纯良上她是顶好的,可红珠看来却是过了些。不过在这朱家里头,红珠还是挺喜欢朱碧云,也就这么个老实人没在她眼前露过什么嫌弃的样儿,时而还能帮着她们做些活计帮些小忙,真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不过这会儿朱碧云的未婚夫病重,她娘想要给她退亲,她这儿竟是乖乖的一句话没有,任人摆布,红珠既说不出的佩服,又有些无奈。依红珠想来,这嫁,还是不嫁,对着自家亲娘,便是说错了什么话,又能如何呢。 许是红珠终究不是个古人,才会闹不明白这古代姑娘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