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正因房内冰寒花谢摧心伤肝,听得贾政传唤,摇摇晃晃萎靡而来,贾政顾不得许多,跨前两步撕罗着他跪下:“孽子在此,但凭王爷发落。” “殿下,小侄年幼,且得家母溺爱,行事确有骄纵,然其秉性纯善,若说刻意冲撞王驾,恩侯保他不敢!”贾赦有些无语,这还没弄个头绪出来,你就先把儿子推出去挡灾,哪有这般做爹的? 忠顺王想的差不多:“这衔玉的公子倒像恩侯的儿子!” “王爷!”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侯封尊位的贾赦,“请您慎言。” 忠顺王愣了一下:“行,是我语无分寸了。” 贾赦这才作罢。 忠顺王看向宝玉:“尊府不比旁家,若是别的小旦,有一百个送了公子也属无碍,琪官却是本王的中意之人,随机应变、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意,公子既然知其下落,自请指点一二。” 宝玉惶悚:“上禀王爷,小可实在不识琪官竟为何人?” 忠顺府长史官上前一躬:“贾大人,下官奉王爷谕示,在城下四周细细查访了三五日,十停人里倒有七八停说他近来跟衔玉的令郎相厚,下官这才贸启王爷,并非擅来寻衅,请老大人明鉴!” 双字亲王府的长史乃是从三品的官秩,贾政喝骂宝玉:“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儿?你是何等草莽,也敢逗引王爷驾前的人出来,再不实招,立刻打断你的腿!” 忠顺王歪了下身子:“大人不必如此,公子或把人交了本王发落,或指点他的去处,前头的事儿咱们自可勾销。” 宝玉闻吓要哭:“确是不知,恐为谣传也未可知。” 长史官冷声道:“若无实证,下官何敢奉驾上门?必定当着两位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言不知,琪官的红汗巾子怎么挂到了公子的腰里?” 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权衡,怕他再说出别的事儿来,因又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在城东二十里紫檀堡置办田地房舍的事儿都不晓得?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 忠顺王起身向长史说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的,你去寻一寻,若是没有,再来请教!” 贾政气得目斜口歪,一面跟贾赦送忠顺王出门一面回头命宝玉:“你与我过来!” 一行人刚出正房,早有一个少年候在门口打千:“甥孙见过王舅姥爷。” 忠顺王一愣,站住脚说道:“是贾葵吧?” 贾赦笑回:“正是舍孙。” 忠顺王换了副面孔:“快起来,没多少日子不见,竟又高了好些。” “谢王舅姥爷”贾葵站起身向贾赦说道,“禀老爷,母亲在后面闻得王舅姥爷驾临,已命厨房预备酒菜,未知老爷何处设席,特地打发孙儿请老爷与王舅姥爷示下。” 忠顺王敢到荣国府兴师问罪,依仗的就是翁媳不相闻的礼法,他是舅亲,倘要留下吃饭,好不好的颜氏都得露面,万一惹着这位姑奶奶岂不是自讨苦吃?是以赶忙截和:“你上禀公主,本王今日来的仓促,府里还有杂务处分,便不去拜会了,改日得闲,必要叨扰一二。”又将手上的扇坠摘了下来递给贾葵,“早听皇上赞你学问精进,有了空闲常往我府里走走,也好指点你那不争气的小舅。” 贾葵欠身谢赏:“甥孙寡闻,皆是皇舅姥爷因亲偏爱。” 忠顺王向贾赦笑道:“贾侯的子孙福气再是难比,葵儿长大,公然又是一个兴武!” 贾赦笑道:“王爷过誉了。” 送走忠顺王,贾政看看虽显稚气、风姿早露的侄孙,再回头瞧瞧委琐愁闷的宝玉,直将八九分的气涨到十二分去,瞪着眼叱道:“去外书房候着!” 贾葵回过祖父自去后面找颜氏,贾赦望着孙儿满是骄傲,转头又见弟弟一脸官司,因劝道:“宝玉年小,分不得是非也属难免,多加教导便是!他又聪明,好歹我们还能顶事,总能看着他出息。” 贾政沉着脸点头:“我有数。” 经贾赦一劝,贾政原是减了火力的,进了自己院子又见庶子贾环领着小厮满地跑,登时喝命小厮:“快给我打。” 贾环见了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低头站住。 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人哪里去了?” 贾环见父亲盛怒,趁机说道:“原是不曾跑的,只因方才从后面一过,好几个丫鬟打得满身是血,连手指胳膊都打断了,因着实在可怕,这才赶着跑了过来。” 贾政惊疑问道:“咱们家从来是宽柔待下,好端端的竟私用这等酷刑?想来我跟大老爷于家务疏懒,执事人等擅操克夺,弄出暴虐的祸恙来,倘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一声:“把林之孝与赖大叫了来。” 小厮们答应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老太太和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太太房里的彩霞说——”说到这句,贾环回头四顾一看。 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都往两边退去。 贾环便悄悄说:“彩霞告诉我说,有人报到公主大嫂子那儿,说宝玉哥哥有了通房,不合住在内宅,公主大嫂子讲给了老太太,老太太不信,带着太太去查,这才知道宝玉哥哥房里的丫鬟竟有一小半是不大清白的,老太太动怒,要将她们全部打卖出去——” 话未说完,贾政已是气得面如金纸,大叫一声:“拿棍子来!拿大棍!”一行说一行往书房走,“把门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 众小厮只得齐齐答应,有去关门的,也有去拿绳索棍子的。 书房有几个门客在,见着贾政情形便知又是为了宝玉,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 宝玉一见凶多吉少,四下巴望着有人捎信,偏偏随从的小厮都留荣禧堂没跟来,手脚无落的空挡,贾政的随从便依命绑了他押来。 贾政泪流满面,而今只管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小厮们不敢违背,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趴着头呜呜哽咽。贾政还嫌打得轻了,一脚踹开掌板的,自己夺了来狠命打了十几下。宝玉生来哪里经过这样苦楚,起先还疼不过的乱嚷乱叫,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呻吟的动静都不大听得见。。 众门客一面觅着人偷偷送信,一面赶着上来恳求夺劝。 贾政哪里肯听,指着宝玉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现今的田地还来劝解?今朝招得忠顺亲王上门问罪,焉知翌日做不下欺悖君父的勾当?” 王氏得了消息,忙穿衣服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扶着丫头直往书房中赶,慌得众门客小厮避之不及。 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氏进来,板子下的更快且狠,两个按宝玉的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王氏扑到跟前抱住板子,贾政恸道:“罢了罢了,今日是要气死我才能作休的!” 王氏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不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惹得老太太不自在了岂不事大?” 贾政冷笑道:“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经是对不起祖宗,又教老太太为他背上不慈的名声,更是大大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你们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 王氏听得这句,料得是通房的事儿发了,抱着宝玉大哭:“孽障!孽障!可怜我将近四十生了你这不争气的冤孽,如今是讨着债要我性命来的!” 往贾母处送信的是贾政的门客单聘仁,经着大门口正好碰着下差回府的贾琏,赶忙把他拦下求助:“二爷,二老爷发着狠打宝二爷,您赶紧去瞧瞧,若晚半步,怕是生出妨碍天伦的大罪过来!” 贾琏听得厉害,一行往贾政处走一行指示小厮:“快去报了老爷和老太太。” 等到贾琏赶到,贾政已经拿了绳子要勒死宝玉,疾忙上前抱住他:“宝玉兄弟年小不懂事,二叔怎就行出绝伦之举!” 王氏见宝玉面白气弱,解下汗巾看去,由臀至腿竟无一点儿好处,便叫着贾珠哭道:“我的儿啊,若有你活着,纵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省的惹你父亲这般生气。”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和大老爷来了。” 一言未了,但闻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 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了出来。 宝玉早先被叫到荣禧堂对质,贴身的小厮焙烟立刻知道不好,赶紧托人报到了荣庆堂,贾母打发了琥珀去看:‘若是二老爷动怒打他,你就说我的话把他带回来,倘或只是动气训斥两句,你便不必多嘴。’ 忠顺王走后,琥珀打听着贾赦劝阻了贾政,折道回去向贾母回话,哪里料到贾环的唇舌跟在后面?等二报的到了,已经是为时过晚。 贾赦和贾母的情况类似,母子俩正好在大门口碰头,便扶着老娘一起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