鞅珩早早就察觉到鞅赦入了鞅城便心安理得地在鞅城的主殿内候着他。但他从日出候到日落了,却始终没能候来鞅赦的踪影。
夜幕开始四合,鞅珩看着主殿内次第燃起的魔灯,眼神一片冷凝。
他这便宜父亲到底在搞什么?都重伤垂死了还不知道来求他,还有闲心在外晃荡?
倘若是他鞅珩伤重早就开始谋算了……
等等!谋算?
鞅珩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
主殿的魔灯轻轻一晃暗了又明。就在这一明一暗的瞬间,鞅珩整个人化作一团魔气,慢慢消失在原地。
主殿内的鞅珩刚消失,主殿地底的地下魔宫大门口,有一团黑影渐渐清晰起来,正是鞅珩的模样。
鞅珩急急打开魔宫的大门。
硕大的黑色图腾在大门上一闪黑色的石门随之从两侧退开。透过还未完全开全的门缝鞅珩一眼就看见了鞅赦。后者正站在血池旁,看着泡在池底的离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鞅珩见状,一身杀意差点没能压抑住。
他最是清楚他这便宜父亲有多荤素不忌便是强自克制他的眼神还是很快冷了下来。这眼神不像是一个儿子看父亲该有的眼神倒像是彼此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鞅赦似乎才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他转头看向鞅珩,笑得有些奇怪“所以你真是铁了心要让她当你的伴生魔子了?”
鞅珩没应声反倒质问道:“你为何来这里?”
这般说着,他很快就来到血池旁,指尖一点魔气缭绕着,丝毫不掩饰对鞅赦的戒备。
两人靠得近了,风格各异的两张面孔放在一起,血缘上的亲近表现在眉眼间,有几分抹不掉的相似。
只不过这一点,不论是鞅赦还是鞅珩都不曾放在心上。
对着鞅珩的质问,鞅赦摸了摸下巴,笑得有点淡,“你这话问得有点意思。你我同出一脉,你这一身本事都是从我身上继承过去的。你总不能指望着你设下的禁制能拦住我吧?你老子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哪里能生出你这般主意大的……”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闷声笑了起来,像是被自己逗乐了。
鞅珩冷着张脸,对此完全无动于衷。
鞅赦很快止了笑。
他挑着眉看鞅珩,神态十分漫不经心:“说真的,你确定就选她了吗?我先前问过她了,她不愿意当你的伴生魔子。”
鞅珩冷着张脸,“那又如何?”
他能感觉到,离音体内的魔族血脉已经越来越强盛了。她便是再不愿意,到底还是走上了他替她选的那条路。
魔族的岁月这般漫长,他早晚能等来她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毕竟这世上,只有他和她是同类了,她又如何能拒绝他?
鞅赦问道:“阿珩,你是不是喜欢她?”
鞅珩看着鞅赦的眼神不自觉就带了点鄙夷出来,似乎他问了个蠢问题似的。
鞅赦自己拍了下脑袋,笑了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都给忘了。号称无法无天冷心冷肺的魔,怎么可能会有喜欢这种感觉呢?我得换个说法:未来你作为纯魔的漫长岁月里,你是不是就决定跟她纠缠不清了?”
鞅珩掀了掀眼皮看他,“怎么?不行?我的眼光总比你的要好。”
“你的眼光是不错。但阿珩,你知不知道,这小姑娘可是出身渊南族。天眷一族,背后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一点,你可做好准备了?”
不需鞅珩回答,鞅赦看着眼前翻滚着的魔血,自己就明白了:“看来你是做好准备了……”
鞅赦抬起手,想拍拍鞅珩的肩,鞅珩却在这瞬间躲开了。
鞅赦也没在意,很自然地收回了手,道:“可阿珩,你做好了准备了,就怕人小姑娘并不乐意。我是不建议你选她的……”
“大多数魔族都以为伴生魔子的作用是为了让魔族保持清醒,让他们在猎杀血精时不至于遭受来自外部的血脉反噬……这说法并没有错。但等你活得久了你就明白了,外部的血脉反噬其实不过如此,真正难以愈合的,是来自于自己回忆的反噬……”
鞅赦看着魔血中的离音,声音有些悠远,像是透过她看着什么人似的:“咱们魔族身负永生不灭的机缘,却也容易守着回忆走向疯魔。无限的寿命里,一重又一重回忆相叠,就如同活了百世,可百世里的故人又都已成黄土。遗憾、孤独、孑然一身……这般情绪累加到一定程度,便容易走向疯魔……”
“伴生魔子是那个能陪着你从头走到尾,又能让你在回忆里寻到现实的那个人。但这个人,除非她真的愿意与你相伴一生,否则她有可能并不能让你免却孤独,倒有可能成为你孤独的缘由,最终成为你漫长岁月里解不开的执念。你越是清醒,就越是疯魔……”
这番话像是在劝诫鞅珩,又像是在剖析自我。
鞅珩听得眉头紧皱。
他难得在鞅赦身上看到一种疑似“寂寥”的情绪,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鞅赦真情流露,还是他有意为之了。
鞅赦看向鞅珩,脸上的笑仍然漫不经心,眼神却难得认真:“阿珩,真的,别选她。”
鞅珩脸色微变。
他之所以色变,倒不是因为鞅赦的话,而是因为……鞅赦身上的生机开始逸散了。
鞅赦表现得实在太过从容了,他根本就不像有伤的样子。原本还有些怀疑的鞅珩就完全没想到,他的伤势其实重到了这个程度。
肉眼可见,他的血脉开始分崩离析。
大量魔气自鞅赦身上溢出。他脸上有数道像是黑色魔藤的纹络不受控地浮现,这些黑色纹络的颜色极快地变浅,像是在短时间内退了色一般。
鞅珩紧紧抿着唇,扣住鞅赦的手腕,道:“求我!”
鞅赦一时间没听清,“什么?”
“求我,我就救你。”
鞅赦微愣,很快又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边笑边摇头:“我若是真想永生不灭,一开始……就不会有你了。”
鞅珩抿着唇,额上不自觉有点细汗浮现,脸上倒是满满的讥诮之色:“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一开始会有我,不是因为你活得太无聊了吗?不是你听说了为母则强,想让我母亲死心塌地地跟你才有了我吗?结果却没想到,我一出生她反而就自尽了……多可笑!”
鞅珩深吸口气,“你以为我就稀罕你的血脉?我一出生,先是不得不忍受妖族魔族血脉相斥的痛苦,再是必须得面临血脉分离的痛苦。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身上顶着一半纯魔血,所到之处尽是觊觎我血脉的同族。走到哪就杀到哪,一日不得安宁……”
他看着鞅赦,冷冷一笑,“我有今日,都是我自己打杀出来的,与你这大名鼎鼎的赦魔没有一点关系!”
鞅赦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脸上倒还挂着笑,似乎那笑就长在他脸上了似的,“唔……当年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本来,咱们魔族……也不盛行……父慈子孝……你这样……就挺好的……”
他看着鞅珩,像是在透过他看着什么人,“你虽不稀罕自己的血脉……但我……却不后悔有了你……你母亲……是个极美的妖,只可惜……”
鞅赦脸上最后的那道黑色纹络闪了闪,像是油尽灯枯似的,即将消失于无踪。
但很快,这将将消失的黑色纹络,色彩又反常地浓了起来有一道紫色的流光正经由鞅珩的手心往鞅赦身上倒灌。
鞅珩看着陷入昏迷的鞅赦,脸上的神色格外狰狞。
他紧紧握住鞅赦的手腕,像是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似的:“想这般轻易逃开一次次休眠又醒来的苦?不可能!你就该守着对我母亲的念想一日日活下去!”
“你当年不是太过无聊才有了我吗?今日我就将你当年给的都还给你。谁稀罕你的血脉?你我自此两不相欠……”
说着,他拉着鞅赦的手,一身魔气荡起,即将离去。
临去前,鞅珩顿了下脚,隔着一池魔血看向离音。
他神色放柔了三分:“你放心,咱们肯定不至于走上他们这种老路。你好好的,待我处理完这些杂事就来陪你……你得成半魔之身的那一日,我定是要来接你的……”
鞅珩这般喃喃了一句,很快就带着鞅赦消失了。
在他离开后不久,原本似是无知无觉沉在魔血池底的离音,身上忽然有一层浅浅的紫光晕开。
紫光闪动的瞬间,离音的气息开始节节攀升,终于破开了归一期大圆满的屏障,直冲万年修为而去,后劲十足,去势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