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这十之八九中,源自放不下、舍不得、想不开的又十之八九。那些迈不过去的坎儿,解不开的结,越不了的山,跨不过的河,均源于妄念:或累于名,或贪于利,或困于心,或执于念……在这一点上,无论神凡,都大同小异,如出一辙。 这不,樱空释正饱受内心煎熬,日日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自从三界分离,神界大定,他们兄弟返回刃雪城,樱空释便如此这般。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形非但未有好转,反倒愈演愈烈。起初的日子,卡索旧伤未愈,身子羸弱不堪。加上伤情反复,药石妄及,皇柝为首的幻愈师们不明所以,无计可施。樱空释坚守病榻,衣不解带,寸步不离。他日日祝祷上苍,祈求哥哥早日康复。 岂料,果有一日,卡索精神大好,气息顺畅,六脉调和,无医自愈。樱空释微感诧异,却也甚为高兴,自诩是善有善报,吉人自有天相。然而自此之后,他便再无多少机会与卡索独处了。 大病初愈,卡索便投入了紧张繁重的安抚重建事宜。冰王已完全退居幕后。作为神界储君,继位在即的冰王,卡索已然全权履行着作为冰王的职责和义务。他勤政爱民,日理万机,夜以继日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事民生。那直追日月,只争朝夕之态,仿佛在与时间赛跑。 樱空释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几次欲作劝阻,却连卡索的人影都找不到。终于,有一天,他探到卡索巡视回朝的消息,便立刻放下手上一切,直奔卡索寝殿。未料,竟有人早他一步,抢了头筹。他只能候在殿外。 “荒唐!这简直是焚林而猎,竭泽而渔,自取灭亡!!你这样做将神界至于何地!!将我……我们至于何地!?”星旧一声吼竟穿透厚重的殿门,传出了殿外。樱空释心中一怔,疑窦顿生。星旧从未对谁疾言厉色,何况是对卡索。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识破惊天,端的是让人坐立不安了。 没等思量透彻,星旧已摔门而出,眼眶红肿,双手紧握。看到樱空释,他明显僵住了。极力平复着难抑的情绪,尴尬了片刻,星旧才见了礼,可是态度冷淡至极。只是稍作寒暄,敷衍了一下,他便匆匆而去。 樱空释正自莫名其妙,然而下一刻却更让他伤透了心。卡索以身体疲累,不便见客为由,让他吃了一季毫不作假的闭门羹。樱空释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孩童,被远远地扔在了荒郊野地,自生自灭。他只能黯然神伤。之后的等待越发艰难。相思之苦,猜度之乱,纠结之繁,简直快把他逼疯了。 就这样,日子突然变得如此漫长难捱。在分分秒秒的细数中,樱空释终于在“合和大会”上见到了那个日思夜盼的人。 “合和大会”是战后神界首领第一次聚首洽谈的盛会。卡索作为监国储君,代行冰王一切权利,执掌整个神族大会。为了款待神界各族首领,卡索于刃雪城正厅大堂设宴以贺。 晚宴上,高朋满座。星旧、潮涯、皇柝、辽溅、月神、片风……无不按序排班,早早便恭候敬待着了。梨落作为守界使者之首,在晚宴上自然也有一席之地。人鱼族因群龙无首,便推选岚裳公主代行人鱼圣尊之责。岚裳便正大光明地安坐于正席高位之上,伺机达成自己的目的。自从火燚失势,火族便龟缩一隅,再不敢嚣张跋扈,擅自出兵。此次大会,他们虽只派了烁罡和艳炟作为代表出席,也算是给足了卡索面子。 晚宴之上,好不热闹。琼浆玉液琉璃盏,红缎玉袖碧罗裙,莺啼燕啭绕梁过,瑶琴锦瑟琵琶弦。席间,珍馐佳肴应接不暇,觥筹交错往来正酣。正是,颂安泰,歌舞升平,盛世乾坤;舞祥和,一派繁华,天上人间。 可是,只有一个人心不在焉。樱空释坐在卡索下首席上如坐针毡。一整晚的迎来送往,推杯换盏,卡索竟没有看他一眼。这让樱空释难掩失落,百般不是滋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神族各首领却兴致未减,没有一个退席离去的意思。岚裳公主更是锦上添花,献舞一曲,潮涯女王抚琴助兴,令在座神族无不拍案叫绝。然而轻歌曼舞间,那人鱼公主却不停向端坐最上首,风姿矍铄之人,眉目传情,暗送秋波。这显而易见的投怀送抱之举,让樱空释气得直想当场捏断那人鱼的脖子。 卡索今日的确是全场的焦点。虽无凰琊幻术袍加身,但神族王者之名早已人心所向,实至名归。作为东道,又是神族之首,他无法避免这些迎来送往。但是,他从不好酒,今日虽勉为其难,但也的确不胜酒力,几杯下去,早已头晕目眩。趁着大家被曼妙歌舞所吸引,无人再来劝酒,他悄悄离席,从侧门离开,信步走去,解酒透气。 眼见卡索离开,一瞬间,舞中的岚裳兴致骤减,眼中神采全消。然而另一个白衣银发的身影,却紧紧跟了出去。 樱空释摆脱了艳炟的纠缠,跟在卡索身后,一直来到了后花园,隐在灌木丛中。 庭院夜色撩人。半盏朦胧月光,一缕轻纱微云,给满园葳蕤,嶙峋山石,古拙亭榭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烟。卡索酒气微醺,倚坐在庭院石桌旁,单手支头,闭目小憩。 樱空释刚要举步上前,却又有人捷足先登。梨落不愧是最出色的守界使者,神出鬼没之能,竟然令樱空释也未能察觉。她悄无声息来到卡索身后,轻轻为卡索披上了一件银底金丝大氅。 虽已几近轻缓无痕,还是惊动了小憩的人。卡索醒了。察觉来人系谁之后,他犹疑片刻,便温柔抚上为自己披衣的手,把那手郑重握于手心,将梨落引到自己身前。 “殿下……”梨落单膝而跪,行礼致意,双颊绯红,含羞低头。 “……”虚握着梨落的手,卡索没有扶起梨落,却沉默了片刻,才温柔说道,“梨落,你我出生入死了这么久,早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这一句开场白,看似亲近无比却实则推拒千里。梨落心中陡然一沉。她没有抬起头,却把那只被卡索握着的手慢慢抽了回来。 “你是位勇敢的战士……”卡索还是没有扶她起身,而是自己站了起来,转身背对梨落,感慨道,“也是个值得珍惜的好姑娘……你值得拥有一个正真懂你、爱你的……” “别说了!!”梨落突然打断了卡索。她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有些哽咽颤抖了,“您别说了……殿下的意思我明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有非分之想……”“梨落……”卡索不知说什么好。 “殿下……我只求,永远做您的守界使者,为您守卫疆土,为您战死沙场!请殿下成全!”梨落铿锵有力的声音不再有颤抖和哽咽,只剩下坚定不移的绝然。 “梨落……你……”卡索垂眸黯然。 “请殿下成全!!”梨落再一次朗声坚持道。 “……好,我神界有如此勇士,足以保一世平安……”卡索轻叹。 “谢殿下!!”梨落终于安心,抬起头来痴痴看着卡索的背影,语气柔和下来,她真诚恳求道,“殿下心中早已有人,我是知道的。我祈求殿下能得到幸福……但是,请殿下务必珍重自己!不要……不要为了他伤害自己……” “……”卡索扬起头,凝望如盘圆月,没有作答。夜色寂静,月光缱绻,时光亦默然。一瞬间,竟让人恍然如梦,怅然若失。 “谢谢你梨落……我会尽力……让大家……都幸福……”须臾,卡索垂眸,有些寂寞地回答道。 “殿下……”梨落眼中噙泪,颤声道别,“殿下珍重,就此……别过!”说罢,梨落起身,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卡索阖目喃喃自语:“只是……这世上岂会有两全其美之事……” 樱空释已然无暇思及卡索话中深意了。他心中已被狂喜填满。亲眼目睹爱着的人拒绝了情敌,这是多么酣畅快意之事!此时,他开心得魂飞天外,简直想大叫大笑出来。 正在樱空释按捺不住,兴奋雀跃之时,卡索却又淡淡开口了:“释,出来吧……还没看够吗……” “?!”樱空释一怔,接着毫不犹豫闪出灌木丛。 连这屈指可数的几步之遥都变得如此漫长难耐,瞬移!樱空释一头扎进卡索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深深汲取着深爱的味道,呐呐说道:“哥……我好想你……” 卡索无奈苦笑,轻轻回拥住他,柔声说道:“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 恨不得融进他身体里,樱空释更紧得圈住卡索,嗫嚅着:“本来就刚成年嘛……”随即,他又理直气壮地撒娇道,“所以……哥要一直这样宠我爱我……不要不理我……” “……该长大的时候,还是要长大才好……”卡索摩挲着樱空释的银发,犹豫着开口道,“有些事,总要……总要自己面对……” “哥……”樱空释心下一揪,松开手,刚要反驳,突然卡索身子一沉,重心不稳,便要歪倒。樱空释连忙护住他。 “哥……怎么了?”樱空释诧异道。 “……没……没什么……”卡索单手扶额,皱起眉头,含混说道,“这酒后劲儿真大……怎会……怎会越醒越醉……”话语间,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扑哧一笑,樱空释架住卡索身形,调笑道:“这‘醉红尘’你也敢一口闷!你真是太实在了,竟然信辽溅那酒场‘老油条’的话!这‘醉红尘’虽入口甘甜,似是无法醉人,但实际上后劲大得很。别说你这初入酒场的新手,便是那些火族老酒鬼也只敢点到即止呢……当年我被困火族时……哎……哥……” “噢……嗯……”含含糊糊应着,卡索已经眼前恍惚,腿脚发软,站也站不住了,全身瘫在了樱空释身上。樱空释回应似的一手搂上卡索的腰,来不及撑住他,只得打横抱了起来。梨落刚刚带来的大氅滑落脚边,无人理睬。 酒香混合着雪的清冽,紧紧拥了个满怀,樱空释兴奋莫名,心头小鹿乱撞。附身贴耳,忍不住一口含住那泛着红潮的耳垂,嗫嚅耳语,声音有些沙哑:“我送你回宫吧……你醉了……” “嗯……放……放我下来……我……我自己可以……”卡索轻晃几下醉眼,可依然云山雾罩,风动影摇。无力地挣扎了几下,眼前却愈发天旋地转了。 卡索软在樱空释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一只“爪子”勉强扒住他的前襟,像是要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头乖巧地依偎在樱空释的胸膛上,轻呼漫吐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着什么:“……没事……我……没事儿……”浓密的睫毛阴影似蝶翼轻颤,无数流光溢彩在醉眼朦胧中聚聚散散。 顷刻间,爱怜之心犹如泉涌。樱空释情不自禁,低头便吻住了那泛着酒香还在兀自喃喃自语的唇。把那些含混不清的言语封在他喉间,樱空释忘情地品着,吻着。唇齿间,“醉红尘”浓烈的余味久久不散。 醉红尘,红尘醉,酒不醉人人自醉,万丈红尘只为相逢一醉…… 几个闪电般的瞬移后,樱空释已经带着卡索来到了黑漆漆的寝宫内。 月光如泄,倾洒露台,风摇幔帐,轻纱裹香……浮动的纱帐后,人影摇曳…… 把他瘫软的身体牢牢顶在宫墙上。吻变得温柔而绵长。长久以来被掏空的心房,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充实得满满当当。樱空释甚至觉得就这样在幸福中死掉,也是好的。 细雨润无声,露泽点蕊香……深吻换轻啄,齿颊意浓,余味悠长……那细嫩的柔软,湿润的芬芳,含在嘴里,留于齿间,美轮美奂,妙不可言。樱空释轻颤着阖目,沦陷在又一波醇美之中。 忽然若有所察,樱空释一个怔忪,下意识地睁开眼。只见,一双水光清冽的碧瞳正静静注视着他,一动未动。也许是过于投入了,樱空释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不知何时,卡索酒醒了,至少醒了大半。他正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樱空释,不知是喜是怒。 陡然放开对他的桎梏,樱空释心下一慌,低下头,下意识地避开那纯净的视线,有些不知所措地连连褪去,一瞬间竟像个被捉当场的偷儿。 “哥……我……”慌乱中,犯了“错误”的“小孩”讷讷不敢语,踟蹰不得前。 突然,一只手被捉住。樱空释身形一顿,随即抽离的身体又被拉了回去。 借势环住他的腰,卡索把他圈在自己怀里。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咫尺之间,四目相对,默然无言。 心跳如雷,樱空释被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惊得无所适从,呆若木鸡。 卡索眼中碧波荡漾。轻轻靠了过去,在樱空释有些僵硬的唇上轻落一吻,如蜻蜓点水,轻盈而柔软。 瞬间,瞳孔骤缩。从未如此主动过,卡索这一反常态的吻反倒让樱空释兴奋到心惊胆战,脑内顿起喧嚣。 在极近的距离里看着他,卡索眼中忽然泛起潮光,轻轻叹息着:“这么多年……你受苦了……为何让自己沦落至斯……既然木已成舟……如今却为何前尘尽忘……” 泪水滑落,卡索捋着樱空释鬓角碎发,继续自言自语着:“既然相忘,又为何不忘个彻底干净……这生生世世的羁绊……要让我如何……不负……”泪寂然流淌,卡索余音轻颤。 “哥……”樱空释更加茫然,他不懂卡索在说什么,也不知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究竟说与谁听。 没有多做解释,卡索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执起樱空释的手。抬起头,深深望进他眼里,他郑重而清晰地说道:“释……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为何我们还要羞于自己的感情……三界那么大,我们唯一真正拥有过的,却只有彼此,为何我们还要被世俗所累,瞻前顾后……”苦涩一笑,眼里又泛起涟漪,仿佛那里深藏着触不可及的过往,他柔声感慨,“这世间已经有太多的遗憾……我只希望在相守的时光里,我们能抓住一点点真实……不再逃避,不再畏惧,不再遗憾……” “哥——”颤声唤着,两湾碧泓水光潋滟、星辰璀璨。 完全明白了!再清晰不过了!这是樱空释等了一辈子的话。曾经那么遥不可及,连小小期待一下都如此奢侈,一夜之间竟美梦成真!灵魂都在喜悦中战栗着。樱空释喜极而泣,瞬间热血沸腾。 既然心有灵犀,就无需赘述多言…… 凝视着深爱的人,强行压抑着自己炽热的冲动,樱空释想给他最美妙的夜晚,最极致的快感。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樱空释想与他完全相融,想用一切告诉他,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爱他…… 樱空释双手执起卡索的手,郑重抵在唇边,低头轻吻着,颤声低语:“谢谢你,哥……” 猛然握紧吻着的手,轻盈一带,襟带飘舞。又被他横抱起来,卡索却没有再挣扎,定定凝视着他,任凭樱空释摆布。 像捧着稀世珍宝,樱空释抱着卡索一步,一步,向内殿走去。穿过道道轻纱幔帐,迤逦着洒金月光,一路暗香浮动,银丝纠缠…… 轻轻把他置于内殿中央的睡榻上,四目相视,星光摇动。樱空释慢慢附身压了上去。轻柔地吻在黑暗中依然柔光莹莹的颈子上,手中小心翼翼地剥除着他繁琐的衣衫。 一扣接一扣,一层又一层,樱空释耐着性子慢慢解除,生怕引起他半点不适。可是,还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啪”一个响指,两人繁复华美的礼服瞬间消失,只剩薄如轻纱的亵衣。 樱空释一怔,停下动作,抬起头来。 有些小慌乱地轻轻撇开头,卡索脸颊绯红,弱弱解释着:“我……我,我只是想……想帮帮你……”说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刹那间,爱如潮水,汹涌澎湃。从未见过卡索如此羞怯之态,樱空释心痒难耐,无法自制地轻喘起来,一把拥住身下半遮半掩的身体,热烈的唇毫无迟疑地贴了上去。 卡索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羞赧地搂上樱空释的颈子,他笨拙地回应着,像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 黑暗中,清冷的气流陡然激越。朦胧月光深深浅浅,轻纱幔舞,风动影斜。两个交叠的身影翻云覆雨,恰似,并头鸾凤连理花,戏水鸳鸯同心蝶。 但见那,满地华服美绢乱,万顷云烟堆枕畔。影动月朦胧,帘帐半掩,一榻锦绣浮光见。轻搓漫捻,欢歌悦,细罗软帐,春色无边。 心意相通,携手巫山,恰金风玉露一相逢。两情相悦,同沐楚雨,总胜却人间无数…… 顷刻间,青云直上,共赴瑶台。云巅之上,花雨纷纷,紫气蒸腾,霞光万丈,神游天外… 跨越千亿之夜,两颗赤诚之心,终于排除重重阻隔,融合在一起。身体的连接,恰如生命的延长。灵魂相惜,胜过朝朝暮暮缱绻。那是樱空释今后漫长岁月中,永远铭刻于心的美好和怀恋。很久以后,它将成为他生命的支点,支撑他走过无尽尘世,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