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往天宫的和一行,我沿途都在记挂应天,心中十分的焦灼。原本计划落马后立即冲进天宫,但遥遥望见天宫那一处庄严肃穆的模样,心中又七上八下的,只得先隐身在天宫北门远处的一团浮云后面。 我在等一个契机,等了又等,直等到月亮被凤车拉往高处,悬挂在碧空,而天宫内的人声和烛火渐渐稀少,守宫火凤凰已在上空盘旋起来。 恰在此时,云层后面飞出一辆回宫的马车,上面轻纱垂曼,坐着十几个仙娥,都在半睡半醒之间。 那车上无灯火,暗戳戳的,我驱马从后方靠近,悄然钻入了车后帘,又垂头依靠在车角,等着随车溜入北天门。 马车慢悠悠到了天门前,就听见守兵道:“这车上怎么这么多人,恐怕有闲人参杂其中,还请诸位仙娥下车,经盘查后步行入宫。” 却听车上一人朗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让我的人步行入宫?” 发声的那人坐在车厢正中央,她双肩如削,干瘦的双手叠放在膝上,身子软绵绵靠在一名仙娥身上,是得了那仙娥助力才能坐正身子。 我微微勾头看清了她的侧脸,没想到这面色惨白病怏怏的女人是多丽。 车前两个仙娥揭开轻纱,让守兵看清了多丽的面容,守兵连忙单膝跪地,行了礼。 多丽并没有再说话,只有气无力摆了摆手,垂帘放下,车轮又向前进,通过了北天门。 她身形却一斜,再度靠在身边的仙娥身上,所有人都发出关切之声。 “娘娘再撑一会儿,就快回宫了,可要沐浴洗尘?” 她半晌才喘上口气,微不可察的摆头,“不要,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当日她在龙坛上的音容犹在我心中,如今已是一副濒死的模样。 我想她沉溺于高高在上,大概不会追究这病灶是如何来的,她已经把自己忘了。 如今回望,当日龙坛上我愤然的一跃,竟然是渡了一劫,那时候焉知非福。 马车拐入合欢宫前的引道,我择了个时机跳下车,又辨认出应天后院高高矗立的重楼,便摸着路朝那儿跑去。 他宫内正有十几名天兵列两队在巡视,又有两个仙娥坐在他屋门前守夜,正低头绣着手中绢帕,用以打发时间。 一切都井然有序,不多时天兵绕去后院,我借了一棵出墙树翻身进去,又在墙边草木里趴了片刻,才往他的后窗奔去。 他的窗并未上锁,一拍就开了,里面黑魆魆,唯独桌上一只香炉中的烟丝在熹微的月光下蜿蜒漫开。 有哪里不太对劲,我扫视一切,可就是想不出来。 小径上传来天兵的脚步声,我不得已才跳进窗,待脚步声渐渐远去,眼睛也几乎适应了黑暗。 屋中成列依旧,每处月门都垂着一片轻软的门帘,我轻手轻脚走进去,看见那张漆金烫银的拔步床,一展帘帷合璧,一切都静悄悄的。 我立在帘帷外轻咳了两声,本意是不想吓到应天,又想着他那样机敏的人,应该会立刻醒来,大骂一声。可他没有。 他不在吗? 我把头探进去,他在的,他在沉睡,但他的模样有些惊悚。 才几日光景,他变得更白了,眉骨凸出,脸颊凹陷,像一颗包/皮骷髅,而呼吸极其微弱,近乎要贴耳上前才知道他是活着的。 他这模样怎么和多丽那么像? 不详的预感在我心头蔓延。 我喊他又拍他的脸,可他就是不醒,半睡半昏之间似乎在做美梦,嘴角还带着一丝隐秘的笑。 我也顾及不了太多,将他背上背,他身型可真长,两条腿拖拉在地上,又显得身子更轻,遥比当年大约只剩下皮和骨。 我背着他钻出帘帷,目光扫视出去,却惊出冷汗。 黑魆魆的屋中,多了一个人形,正一动不动倚在墙角。窗边透出月光,却照不亮他的脸,整个人比夜还黑。 这是鬼还是人?一直在还是半路杀出来的? “你是谁。” 人影缓缓侧了侧身,他道:“我又期望你能来,又期望你不要来,这感觉很折磨。”他的手指在身侧的烛芯上擦过,火焰就燃烧起来,将他的侧脸映的光怪陆离。 是华樘。 他眉目如勾,面无表情,“夜闯天宫是一项难以饶恕的大罪。” “我只是为了找人。” 他闻言点头,“你找到了吗?” 我侧头望了一眼背上的应天,“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虽说眼见为实,但眼睛所见的未必都是真的。” 背上一阵异动,应天突然从背后紧紧缠住我,随即身体变得沉甸甸的,将我压垮在地上,他竟变成了一块人形岩石。 好吧,这是一个骗局,华樘杀了白龙丢下天宫,又引诱我上天,然后在这里等着我。 “应天在哪里,你把他藏在哪里了!” “公主夜闯我的寝宫,却问我他在哪里?” 他的寝宫? 我放眼再把这寝宫望了几次,终于明白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是陈列,这里的陈列和应天寝宫的陈列是相反的,引我进来的重楼也不对。应天的重楼原本在寝宫东侧,而我进来时却在西侧,这是因为华樘与应天二人的寝宫实为一座宫殿,一个坐北朝南,一坐南朝北,格局相对也完全相反。 时隔了五十多年,我一时没有看明白。 显然,他一早有准备,把两座寝宫的模样调换了,如此一想我能顺利的进来,恐怕也是被他精心安排过的。我真是太蠢了,在七星山就见识过他的手段,至今还未领悟,急于成事就掉以轻心了。 “华樘,你贵为上界天尊,却一再自食其言,你明明对应天说把这身躯让给我,可实际还是想着抓我,你是个骗子!” “我没有食言而肥,我不争连翘的身体,我争的是你。” 我并不想与他有过多的交涉,或许在一些人眼中,他的冷酷充满魅惑,可在我看来,冷酷只是冷酷。 “你爱我?” 他深眸微垂,没有回答我。 “我知道你回答不了,你高高在上权势逼人,所以不需要陪伴,你还有取之不尽的女人,更不需要慰藉,你只是喜欢从别人那里抢东西,夺人所好算什么好汉?你只是享受求而不得的过程,享受在指尖绕却抓不住的感受,但是只有小孩才会执着于得不到的东西,稚拙!” 他果然被触怒,弯下腰一把掐住我的下颚。 “公主没有去林海狩猎麋鹿,自然不懂竞逐中的快意,我能不能把你抢到手中,都会是一种无上的乐趣。”他垂着半片眸子,对我的视线避而不见,却说:“我真喜欢你的眼睛,有一种平视众生的傲气,更喜欢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抗拒我,反驳我,一句句都像刀一样扎到我心里,很痛苦也很痛快。”他咬住我的下唇,舌尖轻撬,探了进来。 说来好笑,此情此景,和当年在龙坛上如出一辙。 唯二的不同是,他的嘴没有那么寒,而这一次我的双手并没有被反绑在身后。 我摸向腰间的双月刀,狠狠砍在他的左肩上,那胳膊咚一声与袖筒掉在了地面,一声呲响后他肩上鲜血四飚,血雾溅湿了整面墙。 华樘吃痛中低叹了一声,他紧咬了牙根,起身后退了数步,又用右手按着伤口,脸色惨白,头上也泌出一层冷汗。 我没想过双月刀如此锋利,更没想过要砍掉他的胳膊。 他口中念了一个轻诀,血已渐渐止住了,又随手扯下帘帷,遮住鲜血淋漓的左肩。 我死死捏着手中的双月刀,以为将迎来他给我的致命一击。但他没有。 他说:“你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对,我伤害过你,你应该报复我,这模样才像你。”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一时间百感交集,竟觉得有几分怅然。 是一个怎样的人,在受到如此伤害后,没有眼泪没有斥责,言语之间只有孤寂。 他夺下我手中的一把刀,似乎一眼认出来,“双月弯刀……这是古物,你从哪里得来的?或者说是谁给你的?难道是赤鹿?他还没死?” “承蒙关照,我确实还没死。” 屋顶毫无预料的塌陷下落,被破开一个大洞,琉瓦木架碎了一地,赤鹿坐在洞沿,低头朝里面望了一眼,便跳到屋内的桌上。 他背上还绑着一人,那人被他塞着嘴,还用一张薄毯缠住了双臂,捆成了一只蠕虫,正用怨恨的目光试图凿穿他的后脑勺,正是应天无疑了,太好了,他没事就好。 华樘处之泰然,淡淡问道:“少澄,赤鹿,你究竟是谁?” 赤鹿笑:“实在没什么好回答你的,不是少澄就是赤鹿,不是赤鹿就是少澄,你看我是谁就是谁。” “这可真是常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赤鹿从桌上跳下,走到我身边捏了一个诀,在人形岩石上一敲,石头就碎成千万快碎片,“没错,我自认不是个彻底的好人。” “无论你是谁,你都不该来这里。” 赤鹿握住桌上一只茶杯,放在手中上上下下的掂量,“我不是为你而来,是为他们俩而来,或许你可以当做我是路过来找人。”他足下微移,却踢到地上那只砍掉的左臂,便将目光落回华樘的左肩。 华樘:“如你所见,她伤了我,她必须留下来。” 赤鹿:“你想留下她,倒不如考虑留下我,也许机会更大。” 华樘用仅存的右手在桌上一拍,四面的门窗的缝隙便涌入大量黑色物质,如潮水一般的东西,很快覆盖了四面墙壁,又将屋顶和地面也一并吞没。屋内陷入彻底的黑暗,门窗桌椅等陈列一并消失。所有的人都陷身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空间内,而这空间似乎无限大,再也摸不着边际。 华樘周身显出一圈刺眼的青光,“希望你不会因这句话而后悔。”他对我伸出右手,“你和他在一起的结果是什么,多年前你就已经知道了,现在还想重蹈覆辙吗?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