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望江南 第十三章 她记得那时候是春夏之交,山里有不少池塘小溪,到了这时候,青蛙们就叫嚣着,那聒噪的叫声在山里回荡又回荡。 屋子外面吵吵嚷嚷的,屋子里也不见得清静。也就五六岁的岳知否站在桌子旁边,看着一旁的父母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包袱。大概是太久远的记忆了,她没看清父母的脸,只隐约看到,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父亲特意把一柄匕首从鞘中抽了出来,确认匕首还不曾生锈之后,又把匕首刷的一下收回鞘中。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正在收拾行囊的父母,那把匕首让她嗅到了些许不祥的气息。她问道:“爹爹不是说,我们住到山里来,那些坏人就不会找到我们吗?”一直专心清点着东西的高大男子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扭过头去看着桌子旁边好奇地仰头看着自己的岳知否。片刻沉默之后,他把手上拿着的包袱重重地放在桌上,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小女儿学着大人一样皱起浅淡的眉,微微苦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解释道:“如今我们……”话刚开了个头他又停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只要我们在,你就不用担心,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到你。”岳知否眉还皱着,但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时候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山下的城市里人们都已经换上了夏装,而这深山之中,仍然残留着不少凉意。岳知否被母亲抱在怀里,而她的父亲背着长剑,走在前头。三个人一路急行,山风在后面紧追着,似乎也要把他们从这里推出去。 岳知否并不知道他们撤离的原因,兼之刚才父亲让她放心,她一个小孩子,也没什么还能担心的。很快,她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一路上只听得风声呼啸,鸟兽嘶鸣。忽然,风声停了,林子里的鸟儿似乎受到了惊吓,它们纷纷腾空而起,惹得林子里刚长出新叶的枝条也沙沙地摇晃起来。岳知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只看见翠绿的树林里多了几个人影,这些人影包围着他们三个人。岳知否有些惊惶地四处张望,而这时候,她的父亲已经挡在了她的前面,她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抽刀出鞘,正警惕地盯着半路杀出来的这些埋伏者。 岳知否甚至看不清战斗是怎么开始的。她只看见眼前父亲的身影在几个黑影之间穿梭,只看见刀光和剑影,还有不时飞溅而出的鲜血。不一会儿,她的父亲重新走到了她和母亲的面前,他用袖子一蹭脸上沾染的鲜血,平日里儒雅风流的他此刻眼里带着凛冽的杀意。岳知否吓得连哭都哭不出声,而她的母亲也沉默着,什么都没说。她的父母审视了一下周围,确认敌人都已经现形,并且被击倒之后,忽然抱着她,拐了个弯,飞快地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而这时候岳知否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勾住了自己的手腕,她低头一看,只看见一条银色的细索,银索牢牢地拴在了她的手腕上。她抬起头来看,只见到远处一个已经倒在地上的人站了起来。那人忽然一扬手,一阵巨大的力道从银索处传来,这一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就这样被银索扯离了母亲的怀抱。 对面的人显然是要跟他们一家拼命了,他们迅速把银索收回,根本不管银索那头岳知否的死活。后来母亲和父亲怎么跟埋伏的人搏斗,岳知否已经不知道了。那时候的她吓得干巴巴地哭了两声,便昏睡了过去。 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的手脚都被绑住了,嘴里也被一块帕子塞住了。她看见这里像是一处客栈的二楼,窗口外面传来街上人们喧闹的声音。外面风还很大,对面楼上一面面旗招被风吹得飘扬起来。她趁着几个人在一旁商议着什么,没留意到她,便用力往窗子那边探了探。这一探,她便看到,街对面的旗招多的出奇,似乎这一整条街上,都挂满了各色各样的旗招。这地方她不久之前才来过,这分明是扬州的九里三十步街。 九里三十步街向来很热闹,但现在外面的人,却似乎在哭喊着。人们的哭喊声中,不时还传来士兵们呼喝的声音。岳知否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这时候,一个手上脸上都挂了彩,如今只能戴了顶厚毡帽遮盖额上伤口的人向她走了过来。那人捏着她的下巴,端详着她,好像面前的不是个活物,而是个什么物件。他盯着她的眼睛,却在问身后的同伴:“用她要挟,他们会把东西交出来么?”后面一个人双手环胸靠在墙上斜站着,他冷冷一笑,道:“怕是不会了。江湖上都在争抢的宝物,区区一个小姑娘,比得上么。死了也就由她死了。”戴毡帽的人闻言,眼神更加凶狠了,他松了手,紧接着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瓷杯,砰地一声就把杯子掷在岳知否脚边,碎裂的瓷片飞溅起来,岳知否喊不出声,只能啜泣。 夜晚到了,楼下的人还吵着。士兵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同的人喊着同样的话:“退后!谁也不能离开这里!”岳知否哭的累了睡过去,半夜又被吵醒。整个晚上都没喝多少水,她渴得厉害。小孩子睡糊涂了也就忘了现在自己是什么境况,她就要爬起来找水喝。 但是手脚都被绑住,她刚动了动,就失去平衡,滚下床去。 这一下闷响让所有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岳知否躺在地上,就听着他们这群惊弓之鸟,纷纷把刀剑拔了出来。这时候有人发现她不在旁边,便问道:“那孩子呢?”他们提着刀就去摸火折子。他们每走一步,那沉重的脚步声就从地面上传到岳知否那里,重重地在她的胸腔激荡。岳知否吓得慌忙后退,脚上却踢到了早上那个瓷杯的碎片。这些人不敢轻易让人进屋,他们甚至连这些瓷片都没让人来收拾。于是,床脚的角落处藏了这么一块瓷片,他们也不知道。 岳知否只想着后退,只想着躲起来,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脚上的绳子正一下下被锋利的瓷片割着。就连绳子断了,瓷片割到她的棉鞋,她也不知道。屋里的人找到了火折子,黑暗中忽然燃起了一团亮光,岳知否忍不住闭上了眼。睁开眼的时候,一个人伸手拎着她的衣领,把她从地上提了上来。 “混账东西,活该摔死你!”被惊醒的人冲她絮絮叨叨地咒骂着,岳知否闭着眼睛不敢看人,忽然,咒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岳知否睁开了眼。 她只看到自己垂着的双脚,上面并没有绳子缚住。 提着她的人瞬间就放了手,紧接着他就抄起桌上的佩剑,他骂道:“这丫头还晓得给自己松绑?”岳知否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刀她慌得不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来的功夫,她竟然稳稳地落在了地上。然后,她撒腿就跑。 她手还绑着,整个人都平衡不了,她跌跌撞撞地乱跑,差点就滚下楼梯。后面的人咚咚咚地从楼上追下来,岳知否一个小孩子哪里跑得过他们,眼见就要被追上了,她看了看外面,外面的人还堵在街上。她也不管了,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跑,她转了个方向,看着人群就冲了过去。 靠近那些人的时候她闻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客栈里的人听得动静,都点了灯出来。借着灯光,岳知否看见那些人脸上身上溃烂的伤口。 那些腐肉靠近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了起来。这次她居然喊出了声,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是一个熟悉的侧影。 她那一声惊叫过后,白维扬立即就凑了过来,唤道:“岳知否?”她满头冷汗,含含糊糊地应。岳知否趴着,等她喘过气来,便听见一个人在她背后说话,他那语气,似乎比一旁的白维扬还要心焦。 他说:“这……我也没办法啊,她这样,我,我不敢用太多麻沸散啊,我怕她,怕她……”白维扬在一旁说道:“你别慌,慢慢来,慢慢来。”说完,他又转向岳知否,他靠近她,轻声对她说道:“这位大夫帮你把箭头拿出来,撑着,别怕……我在这。”岳知否脸色苍白如纸,她动了动没血色的唇,道:“好。” 话音刚落,痛楚便似乎直直地劈开了她的肩膀,她下意识想喊疼,但怕影响那个替她取箭的大夫,于是咬牙忍住。但那痛楚实在忍不住,她用另外一只手去抓身下的床。这床十分简陋,只是一块木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棉絮,她一抓棉絮就见底了,指头划在硬邦邦的木板上,到底还是疼。她眉头一皱,便转而去抓自己的手心。 但在她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手心之前,她的手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白维扬将她的手牢牢扣住,而后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改不掉的忍疼方式。岳知否平日里根本不怕他的斥责他的瞪,此时却感觉心头一紧,刹那之间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还好白维扬没发现,他继续看着背后那个大夫取箭,不时开口说道:“当心那个倒钩,千万别硬扯。” 他说着说着便不觉抓着她冰冷的手往自己颈上的皮肤贴,贴的一处冷了又换一处。岳知否那一刻看着他的侧影,竟看得呆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发现,每一次她听到他名字的时候,想起的不再是河滩上那个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而是那一刻他在她眼里印下的那个侧影。 麻沸散药性很强,在痛楚稍微减弱一些之后,岳知否又陷入昏睡之中了。她企图重新回到之前的梦境里,但她没再做梦,关于多年前的事情的回忆,也没有再回来。 漫长的沉寂过后,她勉强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了,但身体仍不受控制,无论怎样她都动不了。白维扬一直都在身边坐着,他始终握着她的手。屋子里面时不时传来大夫收拾器械时发出的金属声,而在屋外,追兵们的马蹄声仍阴魂不散地缠绕着。过了一阵子,那马蹄声忽然近了,接下来,她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有人说:“我分明看见水中湄刺她身上了,搜这城里的医馆!” 话音刚落,脚步声便潮水一般涌入这横街窄巷之中。很快,追兵们就赶到了门外,他们拍门拍的震天响。白维扬闻声,立即就把床上的她背了起来。白维扬背着她跑了几步,便停了下来。接着,她听到了为自己取箭的那个大夫的声音。 “你不是说,你们是被仇人追杀的么……怎么,怎么来的是官府的人啊?” 白维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接着他把从王府里出来的时候身上带的钱袋往桌上一搁,背着岳知否,转身就跑了出去。 门外的追兵们硬是把木制的院门给踢开了,白维扬背着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绕到院子的侧门跑了出去。他们很快又回到了京畿的街道上。 岳知否挣扎着要醒过来,但她怎么都睁不开眼,她只能听着背后上京卫在靠近。白维扬把她抱上了马,他坐在她身后,双手环着她,扯着缰绳,一路策马狂奔。在呼啸的风声中,她捕捉到他在自己耳边的低语。他说:“相信我,会没事的。” 她这时候就是想回答也回答不了。她看不到他们如今身在何处,但她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他们这是逃到烟雨湖边上来了。白维扬翻身下马,他把她抱了下来。接下来她听见他踩在码头铺着的那些木板上的嘎吱嘎吱声。她被放在冰冷的甲板上,扑腾的水声仿佛就撞在耳边,他就在她身边。他半跪下来,双手捧住她的脸。他的呼吸逐渐靠近,最后,他的额头贴上了她的。他似乎无奈地笑了笑,他说:“当时洪青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始终没和你说。” “你如今记住了。” “千万不要为我们报仇。” 说完,他从船上一跃,跳回码头上去。她竭力地想要喊住他,但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听着他抽刀斩断了拖着船的麻绳,听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听着他用自己再习惯不过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抓我。” 她的挣扎一点作用都没有,麻沸散彻底地战胜了她。她听着风声叠着水声,一点点地将湖岸上的声响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