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维扬只记得在大夫到达后不久,他就昏睡过去了。 梦境里的夜晚迅速地褪了色,他在迷雾中清醒过来。河边滩涂上的水雾萦绕着,河滩和河面的交界处因为白雾的遮挡,都显得不太分明了。他在光秃秃的林子里跑着,河边吹来的寒风里还夹着雪花,快速飞行的雪花扑在脸上,像是刀子一般,割着他的皮肤。 温热的液体不住地从他的指缝间流出去,他低头一看,岳知否正被自己抱着,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更是几乎没了血色。脚步声从后面快速地接近,白维扬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个身穿黑衣的上京卫正往自己这边追来。白维扬抱着岳知否,在林子里穿行。背后的上京卫越追越近,到了最后,白维扬都无暇去回头看他们追到哪里了,只顾亡命奔逃。岳知否的血慢慢地止住了,伤口的血开始干涸,温热的血渐渐地冷了,温热的她也渐渐的冷了。白维扬看着前一刻还张开双臂挡在自己面前的她,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了气息。他喊她:“岳知否!岳知否!”他焦急而又懊悔的声音被林子里风雪呼啸的声音吞没。呜呜的风声在耳边响着。她怕是真的没听见。毕竟她始终没睁过眼。 白维扬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十分沉重。这风这么烈,雪这么大,追兵这么多。她信誓旦旦地跟自己说有她在不要怕,结果给他挡了一刀之后,这誓言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不想跑了,林子也到头了,他跑到林子旁边的路上,找了堆周围人家放在那里的柴火,在柴堆后面就坐了下来。 他长长地喘着气,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凝成了水雾,聚起来又散开去。他长叹一口气,叹息慢慢地漂浮起来,然后被狂风无情地吹走了。上京卫们不知怎的跑远了,也没追上来。就是追上来他也不管了,他这么想着。想着想着,他低头看了怀里躺着的岳知否一眼。 她醒了,睁着眼,瘦巴巴的她有着一双大眼睛,这样看起来,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猫。白维扬见她醒了,心情稍稍振奋了些。他轻轻笑一声,看着面前被雪封了的狭窄村路,道:“你终于肯醒了?”她从他的怀里爬起来,道:“沿着这条路出去,就是北城门了,四公子,你快回京畿去吧。”白维扬看着神情中带着疏离,看着眼前白茫茫的天地,也不看他的她,忽然有些恼怒。他说道:“你到了这个时候,还和我赌气么?”岳知否回过头来,平静地望着他。她苦涩地笑了笑,之后便看着他,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我赌什么气?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你为了救我,命都赌上去了。只是现在我怕是撑不住了,我让你走,只是因为,我想你……活着。” 说罢,她的轮廓便在这风雪中模糊了,销蚀了。白维扬急唤道:“岳知否!”悲鸣的风将他的声音掩埋。他往前扑去,却什么都没有触碰到。她仿佛是一场梦境,一阵烟,一缕雾,风一吹,便统统散了。 白维扬在风雪中徒劳地喊着她的名字,雪已经把天地都吞噬进去了,他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他最后成了这混沌的天地间仅剩的活物,他孑然立在原地,望着自己手上的,属于她的干涸的血迹,他的头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他痛苦的呼喊了起来。 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还有些朦胧。天亮了,他有些不习惯这光亮,他眯着眼,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梦里消失的岳知否如今就在面前,她眉头紧锁,看着他的神情中有几分担忧。白维扬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身处的陌生的环境,没等他开口问,岳知否便说道:“你昏过去了,现在我们搬到王府中心的蔽月楼去住了。”她说完,白维扬便感觉到脸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磨蹭。他下意识地扭头躲开,结果岳知否坐到床边,拿着帕子,又递到他面前。她用帕子轻轻地拭着他额上的冷汗,感觉到他还有些没从噩梦里回过神来,她嗤笑一声,道:“四公子也会被这虚假的梦寐之事吓着么?”白维扬明明感觉自己平时醒过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迷迷糊糊的,纳闷她怎么知道自己做噩梦了,便道:“你怎么知道我做噩梦了?”岳知否:“你昨天睡过去之后,喊我名字喊了三四十次,每次都喊得像是要我救你一样。”她站起身,走到桌上,把帕子放进桌子上面的一盆清水里,洗干净帕子,又把它拧干。 她坐到床边,给他擦脸。白维扬看起来仍有些茫然,她瞥了他一眼,问道:“你都梦见些什么了?”白维扬没回答。她的手就在自己的脸上面,她的衣袖时不时蹭一蹭他的脸,袖子上带着的,她的淡淡香味,若隐若现,在他周围的空气中盘旋着,迤逗着半梦半醒的他。他睁开眼,看着她,忽然问道:“你还讨厌我么?” 岳知否皱了皱眉。眉头又舒展开来,她捂着良心回答:“没讨厌过你。” 白维扬拆穿:“说谎。” 她的眉头又皱起来。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坐在床边,似乎是做了一个困难的决定。她抬眼看着他,回答道:“不讨厌。”这时候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白维扬并不具备掩盖自己情绪的能力,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感觉到他在笑,岳知否觉得有些不自在,她站起身,走到桌子旁边,她背对着他,把手伸进盆里冰冷的水中,反复地洗着手里的帕子。她说道:“四公子你总是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做什么。我讨厌你也好,不讨厌你也好,不也都一样。我就是恨你入骨,我现在还是要在这里跟你待在一起的。我讨厌你或是喜欢你,有什么不一样么?”白维扬这一次终于把他所想的说了出来,他望着她的背影,说道:“当然不一样。” 她洗帕子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拍。 她很快又恢复了过来,急匆匆地把帕子拧干,她把帕子展开,摊在水盆边缘晾干。她说道:“公子说不一样,那就不一样吧。”说完她就走了开去。 白维扬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她远去的背影,他艰难地挪了挪身子,一个小小的动作,却把他背上那些新伤都牵扯到了。他无奈地笑道:“我说错什么话了?”她一个躲在草丛里可以听到几十步开外弓弦复位声音的密探,此时只当听不到他的话。白维扬:“我就是说错话你也别就这样走了,你走了,我怎么起来穿衣服?”她站定,回过头去,匆匆地走到他旁边,面无表情地把他扶了起来。 白维扬正要把外衣披上,岳知否就在他背后说道:“你背上抹的药都被你蹭到被子上去了。”白维扬闻言,就要开口唤外面的婢女进来帮忙上药。岳知否一只手攀上他的肩头,另一只手赶紧把他的嘴给掩住。 她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王府里的婢女都不是寻常人,她们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个弱书生。”她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便拂在他的耳侧,痒酥酥的,他莫名感觉有些紧张。而后面的岳知否也不比他好多少,她坐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脊背,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她把衣服给他草草披上,自己走到外屋,问婢女要了大夫留下来的敷料,沉默地又躲到了他背后,仔细地给他把伤药敷上。 她的手有点凉,这微微的凉意在背上轻柔地走着,白维扬看着前面的空白屏风,脑子里却不停地想象着背后岳知否的样子。他迟疑着,还是慢慢地回过头去。在他的背后露出她小半张脸,她正专心致志地给他敷着药,修长的手指捻着敷料,仔细地给他贴稳。早就烟消云散了的梦境又从他的记忆里苏生了过来,他想起抱着她在河滩旁边的林子里穿行的自己。他不禁想起,五年前的他,在抱着浑身是血的岳知否和靖安司的其他密探会合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大概当时的他,也很怕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就这么走了吧。 但这种恐惧到底没有梦境中的那么强烈。毕竟现在是现在,以前是以前。现在的她,对于他来说,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时唯一的同伴。 她说得对,他老是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此时他也就想得入了神,他一直看着背后她露出来的半张脸。岳知否终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下意识地就抬起头来。 目光忽然间和他的相遇。 没等白维扬反应过来,她已经赶紧低下头去。安静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呼吸的声音。她安静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莫名急促起来的心跳声。 就在这彼此都有些不安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像是雷鸣一般的闷响。现在天气还很冷,这时候听到雷声,实在太不寻常。而就在这一声闷响过后,城市里传来了百姓们尖叫的声音。这突然爆发出来的尖叫声,一直从喧闹的青云街上,传到了王府的中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