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一瞬间的惶恐全都看在白维扬眼里,他还是眯着眼睛笑,又凑近点,捏了捏她的脸,问道:“我问你是不是班子里新来的,问你几句话就吓慌了,慌脚鸡似的,以后没人听你弹琵琶啊。”他靠得太近,她不敢看他眼睛,低着头,于是就看到他锁骨上那块小小的胎记。想起他说的那句“娘胎里带来的胭脂渍”,想起他微微挑起的眉,想起他带笑的眼,忽然脸就开始发烫。旁边一个山贼趁势起哄,道:“喂,你惹得人家脸红啦。”又指着白维扬,对岳知否说道:“哈哈哈,小姑娘,跟你说,这家伙是有了名的花丛高手,他见了哪个漂亮姑娘都这样,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白维扬双手环胸,坐在那里,瞪了说话的山贼一眼,道:“你真不够义气,有你这样胡说的。”又看着岳知否,一脸认真地说道:“你别信他,我可是个堂堂正正的读书人。”一众山贼听了他这话,更是捧腹大笑。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岳知否和白维扬身上,后面的密探们已经看到了玉簪贴身藏在一个人的腰侧。那个人踮起脚尖看被围在中间的岳知否和白维扬,衣服绷紧了,那簪子的形状便隐约露了出来。一个歌女装扮的密探悄悄走到那个人旁边,手一拂,衣服上已经开了一个口子,她伸手一探,簪子已经到手,她转手就把它给了后面的其他密探。 藏玉簪的山贼立即发现有人出手,一回头,那个驼背老头就拿起二胡往他头上一砸。二胡不算太重,那人却好像被榔头砸了一样,当即头破血流,倒在地上。靖安司在江湖上也有一定的地位,不是因为现在白玄和韩耀斗得厉害,他们真的不会出手去惹这些江湖上的人。拿了簪子,一众密探立即准备逃遁,丢下一封信,转身就去攀窗口。 窗子却在密探们碰到它的前一刻被撞开。外面闪进来好几个穿着黑衣,蒙着面的人。他们一进屋就分成了两队,一队扑向带着玉簪的靖安司密探,一半却涌向白维扬。山贼们这时候都在密探旁边,跟他们撕打着,白维扬抬头看了看扑来的黑衣人,回头一看,身边只剩下一个岳知否。 岳知否注意力全在扑来的人身上,全然没有发现,白维扬脸上闪过了不止一点不愉快。 她当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立即抽出身上藏着的短刀,挡在白维扬面前,好像一只护雏的雌鸟。然而,她那时又瘦又小,根本挡不住白维扬,白维扬低头看了看才到自己下巴的她,慢吞吞挤出一句:“我爹让你来护着我的?” 岳知否这个新手无法同时注意两边,她盯着前面扑来的人,见势不妙,抓着白维扬的手,扯着他就跑。跑了一段路,才回答道:“是,你不用怕。” 不用怕……个鬼。 白维扬的脸上分明闪过好多点的不愉快。 几个蒙面人穷追不舍,还好岳知否轻功好,虽然拖着一个白维扬,还是勉强没被追上。只是,看看周围,他们越跑越远,早就和大部队分开了。饭馆临江而建,岳知否扯着白维扬,在饭馆下被浓雾掩盖的江边浅滩上飞奔,回头一看,白雾中闪出一个又一个黑影。 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她忽然明白了,真正高明的猎手,会连敌方的应对办法也算在自己的计划里面。黑衣人早就料到她可能会跑,一见到她想跑,他们就追,她越跑,离靖安司的大部队就越远,上京卫抓到他们两个的几率就越高。 岳知否仍挡在白维扬前面,江边雾很大,远处的黑衣人,都只显出下半截身子来。她手里拿着短刀,防御的范围实在太小。看看后面的白维扬,再看看前面那么多敌人,她咬咬牙,忽然间闪入浓雾之中。 她身手较常人敏捷很多,加上身材瘦小,她忽然出现在黑衣人中间,让他们也有点措手不及。后来回想此事,她也觉得自己当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带着一个没武功的白维扬,她竟然就这么冲进敌人堆里。大概那些黑衣人也想不到她会这么冒险,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她已经一刀刺到一个黑衣人肚子上,顺便把他用的长刀给夺走了。 白维扬看着前面那个瘦巴巴的小姑娘左手一把短刀,右手一把长刀,竟然就跟包围着她的黑衣人们打起来了。她大概一直都练着双手武器,这一短一长两把刀,在她手里还使得有模有样的,只是她缺乏实战经验,心里始终有点慌张,打起来节奏太急,虽然把几个谨慎的敌人打蒙了,但自己的防守做得不好,要是有个经验丰富的人来了,立即就能把她砍倒。 白维扬在这种情况下一直都是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想杀他的那个人手下太多,他经常都遇到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他双手环胸饶有趣味地看,猛然想起,这次老头子派来的,是个新手。 是个矮了他一个头的瘦巴巴的新手。 他忽然间感觉到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慌神,抬头一看,浓雾里酣战几个黑衣人的岳知否,完全没有发现,远处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白维扬认得他,他见过这个人太多次了,每次韩退思派上京卫刺杀他,用的都是这个人。那人叫赵飞虎,江湖人称三头虎,乃是一个盗贼,后来被韩退思收编进上京卫,成了韩退思手下的最危险的杀手。韩退思向来都用最高的标准来招呼白维扬,每次都用最危险的杀手刺杀他,乃是这无上礼遇的其中一条。 一直冷眼旁观的白维扬对雾里的岳知否喊了一声:“后退!” 岳知否根本注意不到后面白维扬喊她,等她砍倒面前一个黑衣人,一抬头,就已看见一把刀往自己脸上砍来。雾太大,对方又蒙面,刀来得太快,她脑海一片空白,愣愣地退了一步。 长刀堪堪避开她的头砍下,右肩上顿时血流如注,钻心的痛楚传来,手上的力气忽然就被抽空,握着的长刀脱手飞出。三头虎的目标不是她,伤了她右手,他立即跃起,直接就往白维扬扑了过去。 岳知否那时候什么也想不过来,看着三头虎跃起,立即也跟着扑了过去,她离白维扬近一些,她比三头虎快了一步。白维扬看着血淋淋的她扑到怀里,紧接着,三头虎的刀已经追到,直接就往她身上刺了过去。 岳知否知道三头虎想做什么,他离得很近,因为这样的话,他的刀可以穿过岳知否,直接刺到白维扬身上。她用尽全力将白维扬往前一推,等三头虎靠得足够近,左手往回一刺。短刀刺入三头虎的身体,她身上还穿着三头虎的刀,但她不动,看着血从自己身上不住地流下来,慢慢地,转动手中的刀柄。 三头虎立即松开了自己的长刀,后退。他伤得不算很重,刺杀白维扬的机会还有很多,他不差在这一时,对他来说,保命要紧。但是岳知否感觉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一劫,于是干脆拼命,她丢掉短刀,用左手把长刀抽出来,顿时鲜血飞溅。她转过身去,用尽全力一跃,追到三头虎背后,一刀刺去。 三头虎完全没有料到这小姑娘会跟他拼命,肚子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身体又被一把长刀贯穿。 后面的岳知否没等到三头虎倒下去,就已经松了握刀的手。她软软地就往后瘫倒,跌到一个怀抱里,勉强抬起眼皮看,可能是因为雾很大,或者是因为别的,她只能看见白维扬模糊的轮廓。 她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从她跟着密探们离开京畿前往泰州,到受重伤倒在这里,似乎只是过了一天。 她看着血淋淋的自己,忽然有点期待白维扬最后会对她说什么。她希望他说句话安慰她,希望他告诉她,她能活着回去,她能好起来,这绝对不是她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但好像等了好久好久,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最后几乎是祈祷着在想,他说句谢谢也好啊,至少让她觉得自己死得有价值,至少不是个死了也没人在意的。 她感觉这是她最漫长的一次等待。 她终于忍不住了,她想说话,可是动了动唇,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白维扬看着她,忽然冷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他说道:“老头子真是完全不把韩退思当回事啊。” 她不太清醒,可还是能听懂他的意思。韩退思如此重视他,每次刺杀都用最顶级的杀手。而白玄派来保护白维扬的,只是靖安司里面一个根本没有实战经验的新手。 她猛然清醒过来,眼前的浓雾都消失了,她看着白维扬那副冷淡还带几分笑意的神情,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就推开他。离开他的怀抱,她摔在地上,只不停地啜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才十五岁,在靖安司苦练了这么久,才第一次跟着其他密探出来执行任务。现在她为了保护他,给他挡了致命的一刀,可他看着她奄奄一息,竟然还拐着弯嫌她武功低,嫌她没用。 视野中出现了一只手,是他,岳知否看他的手靠近自己,想拨开他,但手已经不听使唤了。看着他的手到了面前,就张口咬他,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牙刚碰到他的手,她就咳嗽起来,喉间涌上一阵腥甜,一口血就吐在地上。 眼前的雾又慢慢大了起来,她最后只能看见他模模糊糊的轮廓。他坐在面前,表情看不清楚,一身白衣上,还留着好大一块鲜红的血迹。她的鲜红的血迹。 醒来的时候,她被缠了好多包扎用的白布,敷了几乎有她四分之一重的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那时候她什么都记不起了,自己怎么伤的都不记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恨透白维扬了。虽然过了好久,她才想起来为什么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