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事发后,为避邪秽之气,宁玄鹤单辟了新的别院给宁玲珑住。风迤苑原是前朝王爷的小会客所,改了居所后虽较竹苑小一些,却靠着宁琛琛的春云苑,也算有些人气。 从竹苑挪到了风迤苑去后,宁玲珑只留了两三人照顾自己的起居,从前赵姨娘用的一干人等皆被撇除。这一举动一是为了自保,二也为了在宁玄鹤与宁琛琛面前表自己再不动歪脑筋的决心。 姐妹俩进了屋子后,丫鬟玉兰知宁琛琛怕冷,比往日更麻利儿的端了火盆进来取暖。宁琛琛开了宁玲珑的衣柜,一件件挑选起衣裳来。 宁琛琛从小受益于母亲极为苛刻的审美。就算初中有一段时间因为寂寞迷失自我和学校高年级几个不良少年混在一起,也没被他们非主流的打扮带跑偏,依然每天穿戴淑女甜美,活像个混在坏孩子里做人质的乖乖女。 手指触碰过那些叠的整齐的衣服,宁琛琛思维有些涣散。 她突然意识到,自穿越过来后,关于“前世”的宁琛琛,回忆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这像是一种此消彼长的生长机制:越扎根在西梁这一世,她对“前世”“现世”之间的边界就越来越模糊。 细细想来时,前世的宁琛琛占据在大脑里的面积已经日复一日、不知不觉里全面萎缩。 “宁琛琛!”一个少年的声音滑入脑海里。他背对着光立着,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手里捧着一叠卷子。 宁琛琛吐出了嘴里的棒棒糖,甩了甩挂在耳边高高束起的两股马尾,从队友的摩托车上跳下来。她看不清男孩的脸,却觉得他满脸都写着不满与痛心。 “你为什么不回家?” 她知道面前的男孩忍住没问出后半句:你为什么不回家和这种人鬼混在一起。 宁琛琛踢着脚边的石子,低着头不言语。 男孩放缓了语气,却还是不容辩驳的强势:“天都快黑了,你赶紧回家去。” 家?……宁琛琛没有抬头,却停止了晃动脚踝。 那套一百五十平的房子,每个卧室都是空的。厨房是空的,客厅是空的,任凭宁琛琛一个人,如何也填不满这么大的空间。她不是住在家里,而是空房子每时每刻都在试图吞没她 --- 她不愿意回去…… 那男孩走近了一些,声音还是恍恍惚惚的好听:“我带你回去,嗯?”说着他伸出了修长的手,扣在宁琛琛粉色连衣裙的衣袖上。 短暂的接触里,他的体温很快传了过来,比盛夏的风还要炙热。声音里更是染着关切。她没有抽回自己手,她贪恋着这样不经意的肢体接触。 孤独,是少年时宁琛琛最恐惧的心魔。虽然表面上她还是那个学习优异乖乖女的模样,内心深处却早已慢慢腐烂。而全世界,似乎只有他,看透了这一切。 可是没有等到男孩拽走宁琛琛,身后的五六辆摩托车上就跳下了她的伙伴。冲在前头的那个人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瑞士军刀,直勾勾的冲着男孩伸出去。 宁琛琛像置身事外一般愣在原地,毫无反应。直到人群淹没了他的反抗、呼救,直到记忆潮水褪去,留下一片空白。 看宁琛琛呆立了很久,宁玲珑有些无措的搓搓手:“琛琛,我的衣服都太难看了,要不就这样吧。” 恍如隔世的记忆消失了,巨大的失落袭来。像是丢了重要的线索,茫然的黑暗尽头,宁玲珑的衣柜再次出现在宁琛琛的眼眸里。她背对着宁玲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全是湿意。 “怎么会。”宁琛琛淡淡回应了一句,试图把目光重新聚焦到衣柜中。 片刻后,她拿出了一件淡雅青蓝色的普通袄子和深褐色的棉裤,转过身来:“里头的长衫别脱,换了袄子与裤子便可。” 宁玲珑点点头,捧着衣裳,转身就去里卧更衣。宁琛琛慢步到她的梳妆台上,若有所思的拨弄珠宝匣子里的那些珠翠,漫不经心的选了几样。 身后传来珠帘撩开的轻微声响,宁玲珑有些羞怯的走出来,扯着衣角,略微不安的看向宁琛琛:“现在当如何?” 鹅黄配新绿,裤子与鞋子都不再抢眼,全身望去甚是和谐。宁玲珑肌肤白皙红润,用冷色压一压那骨子里的俗气,气质上更胜一筹不说,瞧着便更有几分大姑娘该有的得体端庄。 宁琛琛抿嘴笑出了声,举起了桌上的铜镜对着她:“你自己瞧瞧?” 宁玲珑走了两步,在镜子不远处看了看,满意的频频点头:“我以为不够花哨就显得土气,没想到这么一穿好看极了。” “素雅繁华,可以搭着来。你若不知如何穿,我们以后多多商量着来也好。” 宁琛琛边说着话,边示意宁玲珑坐下。待她坐稳后,宁琛琛伸手一样一样的拿掉了她乌黑头发上的乱七八糟的珠翠。宁玲珑在镜子里偷偷瞄着,眼看着最后一件也保不住了,终于忍不住开口:“琛,琛儿,给我留一个吧。” 宁琛琛表情没有变化,依然拿走了那个玉如意一般大的翡翠坠子。 “这是赵姨娘的吧?” 一下被识破了心思,宁玲珑有些悻悻的点点头。 “既然是母亲的遗物,那便好好收着。等到了姨娘那个岁数,再戴也不迟。” 宁玲珑被她的话勾了眼泪出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喃喃说道:“这是我娘刚做姨娘时,老爷赏的。我娘生前最喜欢……我想一直替她戴着。” 宁琛琛慢慢的把三只一套的珍珠发簪轻轻插在宁玲珑的头上,又略略理了理她的额发:“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 “琛琛,你,你恨我娘吗?”宁玲珑的手在衣袖里紧张的蜷缩起来,抬头望向宁琛琛。后者的手指停了动作,垂眼看向宁玲珑那张大脸上还算漂亮的眼睛,摇了摇头。 “本来是恨得吧……可是,我记不起更多的事情了。再者,死者为大,过去发生了些什么,就此消停了便可,我不想再去深究。你娘是可怜人,你也是。” 宁琛琛表情极淡,落到宁玲珑眼里连着话语都像一股青烟,什么也抓不住。她低头看向了镜子:自己的生母赵姨娘在世时,她从未穿的这么素雅清新。与身后的宁琛琛两张面孔放在一起,她头一回瞧出来姐妹的味道。 屋内静谧了片刻,两人都在各自思量。木板门被轻轻叩响,门外的小厮说道:“琛琛小姐,老爷说李公子来了,还请二位移步饭厅。” 宁琛琛应了一声,拍了拍宁玲珑的肩头:“走吧。” 她转身就走,玲珑拉住了她的衣袖:“琛儿,多谢。” 两人到了饭厅时,李修笙已经落座。许是回家换了衣裳,下午那颇为威风气派的大氅和武服换成了红褐色的常服,正言笑晏晏的坐在宁玄鹤身旁倒酒。 李修笙看到宁琛琛打头进来,立刻起身作揖:“见过宁小姐。今日叨扰,在宁府用膳,多谢宁伯父与宁小姐美意。” 宁琛琛抿嘴一笑,轻轻回礼。 立直了身子后,宁琛琛见李修笙等着自己落座又一脸一本正经礼数周全,有意逗逗他:“听闻李相大人的儿子年纪轻轻便受皇上喜爱,封了从四品的侯爷,怎么今日这么庄重的场合不穿朝服来赴宴?” “琛儿,信口胡言。”宁玄鹤拉了拉脸,瞪了她一眼。 宁琛琛巧笑嫣兮,定定的看着李修笙。青年人一笑,作揖回复:“宁相德高望重,小姐聪颖貌美,修笙抱敬仰之心而来,谨表个人赤诚,不敢班门弄斧,耍些为官封爵的威风。” “侄儿切莫理会这贫嘴的丫头。平日里被我惯坏了,莽撞的很。今日你权当陪我喝酒,把宁府当自家便可。” “宁小姐冰雪聪明,怎会莽撞。伯父您过谦了,小辈先干为敬。” 李修笙说着,便捧着一盏酒,掩袖一饮而尽。 “真是实诚。”宁琛琛垂了眼光,颇觉无趣,动了动筷子,随意夹了些菜自己慢慢吃着。略略一留神,却见旁边的宁玲珑不住的点头,饭菜也顾不得,直勾勾的看着与宁玄鹤欢畅对饮的李修笙。一脸心向往之的神态是收也收不住。 片刻后,宁玄鹤的目光落在了宁玲珑身上,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他摸着胡子,赞许的看向宁琛琛:“玲珑这么一穿戴,有些琛琛往日里穿衣服的样子来。” 宁琛琛骨架小,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个两三岁,却偏偏会穿衣服,什么场合都不会丢了气度。宁玲珑经由她点拨打扮,终是称得上拿得出手。 见三人的目光一下落到了自己身上,宁玲珑脸红的直接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唯唯诺诺的夸了几句宁琛琛,低头吃起了东西。 酒过三巡,气氛松快了起来,连带着宁琛琛也被宁玄鹤劝着喝了一小盏。那酒后劲十足,就算燕窝给宁琛琛倒了一杯杯的温水,她也只觉得胸腔肺火辣辣的烧着,有些坐立难安。 眼看着宁玄鹤拉着李修笙还要没完没了的说着话,宁琛琛起了乏意,不愿逗留。 “父亲,女儿有些困了,还请您准了我回去休息。” 客人未走,主人先行离去,本是很不厚道的行为,可宁琛琛一时头大,顾不得那么多。想必宁玄鹤喝的高兴,李修笙又是小辈,也不作为难,痛快答应后又叮嘱燕窝好生搀扶着宁琛琛回去,便让她走了。 走出了酒气熏天的饭厅,夜里清冷的空气灌入了肺部,宁琛琛舒爽了许多。 燕窝虚扶她,她伸了个懒腰正欲往前走,却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宁小姐留步。” 宁琛琛回过头去,却见李修笙提步追了上来。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灯笼的映照,李修笙追赶上来时满面红光,满眼笑意的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