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素芬修长的指间夹着半支香烟,懒懒地啜了一口红酒,随意丢出一句,“他死了。” 怡容盯着她,无法明了眼前的一切。 “是一场不幸的车祸,更糟糕的是警备司令部不予追查这起意外的事故,这确实糟糕透人了。”男人起身走过来,邪恶的目光里带着贪婪的味道,轻轻摇晃着杯中赤红的液体,笑说:“不过,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一股深浓的悲哀涌上怡容心头,她泪如雨下,因为想强忍住泪水,嘴唇也颤抖不已。 男人玩味般眼神让怡容怒火骤升,抢过酒杯朝他脸上泼去,厉喝:“滚!立刻给我滚出去!” 红色液体顺着他凹凸不平的狰狞面孔流下,他一边拿青湖绉手绢抹脸,一边冷声说:“大小姐的脾气果真了不得!” 马素芬冷哼了一声,目光似只锥子,沉沉开口,“老爷已经死了,你这大小姐也就当到头了,毛丫头,最好给我老实点,不然我把你卖到胡同里去!” “这里是甄家,由不得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肆意妄为!”怡容环顾四下,急唤家仆,然良久不见一个人出来,怡容顿时慌了。 马素芬抱臂而立,沉着脸,满腹狐疑的瞪着她,“我就知道你老实不了,何六,带她到库房里去,关起来!” 于是马上进来一个身着青衫的壮汉,粗壮的双手按住了她,怡容一路反抗。 在她,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身后只有刺耳的笑声,她开始怀疑,爸爸如此钟爱的女人竟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他,这样的女人为何偏偏又成为上帝的宠儿?夺走了爸爸的一切,更变本加厉的扮演着西方巫婆的角色。 这时候何六已把她推进了潮暗的仓库,推攘到一条矮凳上,她不由自主地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但立刻被一双手按住了。 “要是你不安安稳稳坐着,我可得绑住你了。”何六晃了晃手中长绳,一副小人得志之态,与他刚进府时的狼狈落魄截然不同,也许以前的忠厚本分之态全是做给老爷看得,这种人比小人更阴险。 马素芬随后也赶了过来,对身旁男人说:“这小东西真狡猾,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有那么多的鬼心眼。” 那男人没有搭腔,但不一会便俯身对怡容说:“甄小姐,你该明白,二姨太不把你撵走,已是对你的恩惠,你得学谦恭些,不要意气用事,若不然,可没你好果子吃。”说完,搂着马素芬走了。 何六关了门,随手上了锁。 “爸爸......”怡容在抽搐,坐在矮凳上,脸埋手心,竟呜呜地哭了。 库房里始终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祭奠氛围,因为有一个疯狂的女人就是在这里咽气的,梳妆台、大橱和椅子都被雪白的马赛布罩住,在周围深色调陈设的映衬下,白的炫目。 那蒙了灰尘的旧照片,依稀可见女人的清秀面容,眉眼间却与乐彤有些相似。 怡容抹干眼泪,捡起首饰盒上的那张旧照片,用白色绫帕擦去积灰,照片上的女子微笑着,婉约可人,丝毫也没有失了心智的样子,为何全府上下皆说她疯了,还把她关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库房? 这里有些凉,怡容将照片放进衣里,整个人蜷在一起,眼眶噙着泪珠,回忆着过去种种,有快乐,有悲伤,也有酸楚...... “小姐,小姐醒醒。”极低的声音传来。 怡容睁开眼,抬起头来,颤声:“田妈......” 田妈半蹲着身子,用纯白的手绢轻拭她的眼角,抚爱她,“小姐莫怕,即便拼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会救你出去。” “田妈,告诉我实话,我的爸爸真的死了吗?”怡容娇小的身躯倚着布满苔藓的墙壁,微微发颤。 田妈叹了一口气,眼眶润湿,“老爷出了车祸,警局的人也是草草了事,今晚上二姨太从警局回来的时候,吴老板也跟了来。” 怡容不知觉的咬破嘴唇,双手抓住裙角,抬目便问:“那爸爸的尸首呢?” 田妈这时从衣带里掏出一块瑞士怀表,镀金的表壳,细纹间还刻着几个英文字母,这是爸爸的贴身之物。 怡容抚摸着这块怀表,甚至嗅到淡淡的雪茄味道,只是它不再有温度,冰凉冰凉的,泪珠滴答滴答落在手背上,却异常的灼热,犹如沸水溅到身上那般滚烫。 田妈又扭头朝门外瞅了瞅,皱了一下眉,抓住怡容的手,目光坚定,“走,快跟我走。” 怡容点点头,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几滴眼泪,紧随田妈离开库房。 惨淡的月色下,这幢富丽的洋房被蒙上了鬼魅的面纱,它又像交际场中那几尊毫无灵魂的雕塑,摆设只为渲染五彩缤纷舞池外也存在几分庄重,但那也是最为浅薄的商人脑中可笑的想法。 当瞥见百合花园,好想止步,却又被那些恐怖的黑影吓得连头也不敢回了。 田妈带着怡容走到后门,那是一扇黑漆木门,她小心翼翼推开半扇门,神色紧张,向外一探,并无任何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将一蓝布口袋塞给怡容,苦笑:“我在这里干了快三十年,只有这些积蓄,小姐别嫌少,做个路费总是够的,到了上海,别忘了捎个信回来。”说到这里,忙拿衣袖抹泪。 “上海?”怡容惊愕,她还从没有想过离开北平,更何况自己的父亲死的不明不白,她又岂能一走了之? 田妈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额前碎发,低语:“老爷上个月便打了份电报往上海,夫人在南京时有个金兰姐妹,嫁给了军阀,现如今已举家搬到了上海,自夫人去世后,老爷就打定了主意,要把小姐你送到上官家,上官夫人也同意了,碍于小姐你难以管束的性子,才一拖再拖,时至今日,小姐还是早些去上海,上官家权势大,说不定还能替你查出杀害老爷的真正凶手......” 怡容垂下眼睑,沉默良久,田妈又说了些话,但她都没听进去,只看到田妈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