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的是坐落于京西什刹海边的一座大院,大院位于绿柳荫荫、静谧悠长的深巷里,什刹海边富贵云集,深宅大院既开阔又堂皇,谦府在它们面前只能称作陋室啦。
进了大门穿过影墙,走了很远才见亭台楼阁,金砖碧瓦的轮廓在绿树成荫的阳光底下若隐若现,两边的合欢树刚好遮住头顶的阳光,洒下斑驳的光影来。
“这是什么地方?”仿佛被无形的静谧压住了心脏,我不由自主地悄声问他。
走在前面的引路丫头仿佛长了千里耳,马上回过头来笑:“这儿是都统府。”
我立马住了嘴,转过头去看十三阿哥,用眼神问他为什么要带我来都统府。
接着我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破弦之音,正是弓箭离弦时发出的空灵且锋锐的‘噼’和‘嘭’声。
快走几步穿出林荫道,便发现这是一个宽阔的校场,最前边的高台正中挂着一面巨大的铜鼓,铜鼓左右一溜排开各样花色的遮阳蓬,下面摆着矮桌蒲团,歪歪斜斜地坐着几个公子哥儿,有半躺在椅子上百无聊赖的,有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的,还有个手握折扇口若悬河,个个形状不一,却不约而同地盯着台上正在拉弓的人。
那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她穿着鹿皮靴子、杏色短衣、橘红马甲,一头青丝绾成随云髻,双颊微红笑意盈盈,像故事书里走出来的花木兰,手里握着一把金丝弓,阳光底下熠熠发光。她轻巧地拉开弓,眯起眼睛来看远处的箭靶。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便从头到脚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凉透了,围场尽头的箭靶竟是一个活人!顶多十六七岁,他将一个瓷瓶举在头顶,不停颤抖的瓷瓶让我感到骨寒毛竖的空虚。
随着破空而出的‘噼’声,雕翎箭呼啸着飞过围场,‘啪’地击中瓷瓶,空旷的破碎声迎来看席上的一片欢呼。那孩子歪倒在地,颤着手去抓满头满脸的碎瓷片,有人在他面前扔了一包银子,惊讶道:“竟然尿裤子了。”更是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射箭的女孩开心地笑着转过身来,粉面红唇,柳眉高鼻,写满了不可一世的骄傲,霎时间花木兰配不上她了,她应该当苏妲己。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十三阿哥。
他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这样,不是更有意思吗?”
我哽住了,难道只要生活在这堆金砌玉的京城里,便都会生成一颗轻贱人命的心吗?难道连十三阿哥这样的人,也会……
那女孩听到通报便欢呼雀跃地跑了过来,一旁的公子哥儿们也全都站了起来肃手而立,不再嬉笑胡闹。
女孩娇嗔道:“十三爷,宛儿还以为您不来了呢,钱大少也失约,说什么有事在身!”
“他今儿是来不了了,”十三阿哥慢悠悠地径直走上射箭台,拿起刚才那把金丝弓,“这是皇阿玛赏给太子爷的东西。”
原来她叫宛儿,好难听的名字。
宛儿自豪地笑道:“太子爷赏了爷爷,爷爷又给了我。”
十三阿哥笑了笑,“箭术大有长进。”
宛儿仿佛听见什么了不得的赞誉,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若是你教我,定会更有长进的。”
“彦泰不是教的挺好。”
宛儿噘嘴不愿意:“天下间有谁比得上十三爷的箭术,可是你又不教我……”
十三阿哥将金丝弓‘啪’地放到托盘内,那样的冷淡惊得宛儿马上住了嘴。
“你是谁啊?”宛儿从刚才起便一直拿余光瞟我,终于忍不住站到我面前问道。她虽然矮着我半个额头,却把头仰得老高,眼白朝上地看着我。
“你又是谁?”
“我是石宛儿,这儿的……”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不叫瓷碗儿呢?”
话音落了发现周围的人都看着我,没一个笑的,他们竟不觉得这刁蛮大小姐的名字好笑么?还是已经习惯了?
“你竟然放肆!”石宛儿的眼睛倏而瞪得滚圆,作势要去抓箭台上的长鞭,一看那娴熟的动作就知道她没少用鞭子抽人。
我赶在她碰到鞭子前推了她一把,她猝不及防被我推得差点跌倒,继而勃然大怒,鞭子也不要了,张开巴掌就朝我打过来,我躲开她,朝她小腿处狠狠踢了一脚,她‘哎呀哦哟’地叫起来,甩着十个长指甲扑过来,我后退两步,握成拳朝她甩过去,突然就被一个公子哥儿拦住了,她也被拉住。
“没人跟我说今儿是比武?”十三阿哥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们,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她死定了!”不知趣的宛儿还在大吼大叫,“敢跟本小姐叫板,定要让她吃够苦头,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打!”
“拖到哪里去打?”十三阿哥并未火冒三丈,反而嘴角含笑地问宛儿。可眼神里的寒气却让我都有些不寒而栗,比狂躁的脱口大骂暴跳如雷还要恐怖三分。
想来宛儿更了解他,忙收了声偃旗息鼓。
人群中还有一名女孩子,妆容淡雅得多,衣饰也只是一些寻常之物,但眉目清秀,眼波流转,吸引人的是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眼神,是一种少年老成,经见世事的眼神,此时走上前来打圆场:“莫非这位妹妹就是边西来的公主?”
宛儿看她一眼,脸色变得很难看:“你就是那个公主?”
我没吭声,发现她对我的敌意竟然有增无减。
“没见过世面,不懂礼貌,天生欠揍……”
我被气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德妃附身了,“就你见过世面,瓷碗不当当石碗,草菅人命神经病。”
宛儿气得鼻孔直冒气,“你才有病。”
那稳重的女孩赶忙插话,“公主有所不知,今儿是花样比箭,个个都想着法儿地表演箭术,不会伤到人的。”
花样比箭?射箭就射箭,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提到射箭,石宛儿立马二五八万似的把头昂的更高:“完颜,跟她说那些做什么?她听得懂吗?”
我赞同似的点点头,“如果是刚才把人当猴耍的那种,我的确是不太懂,不仅不懂,还觉得无聊。”
宛儿要吃了我似的朝我扑过来,被叫完颜的姑娘拉住了,“公主要是觉得无聊的话,那咱们就……”
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已经吃起了葡萄的十三阿哥,有点懂了为什么他说这个地方适合我来,今儿比箭,他是觉得我会赢吗?然后呢?给这些公子姐儿的找个乐子吗?
我想起十四阿哥带我去草庐的时候也把我当歌姬来着,或许我觉得误入了猴山,四处都在上演我觉得无聊的猴戏,但这些猴子反而觉得我才是那个演戏的人?
我上了射箭台,问完颜,“刚才谁最厉害?”
完颜惊了一瞬,结巴道:“是咱们宛儿。”
我点点头,指着站在石宛儿身边那个最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又问,“他贵重还是刚才那个捧瓶儿那个孩子贵重?”
那公子哥儿气得脸色铁青,碍于十三阿哥不敢发作,完颜硬着头皮道:“卫徉是前九门提督卫将军的长孙,当然要比……那个孩子贵重几百倍。”
“行,”我低着头找了一遍,没动那把金丝弓,反而挑了一把样式最丑的拿了起来,木头普通,箭弦很细,应该是给新人练手的弓。
然后指着卫徉,“你去站好,随便捧个啥,就那颗葡萄吧,”我指着十三阿哥手上捏着的葡萄,故意狡黠一笑,“十三阿哥,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