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相见,对坐无言。
同样的一袭长衫,那边着青褐,这边着素白。
同样的一袭长发,那边鬓角染霜,这边岁月不染。
同样的气质,同样的沉默。
华青衣原以为自己有更多的话会想要问老头子。
没想到到头来,那些话在心中百转千回之后,却都消弭无形。
如果不是这周遭的环境有了变化,这般对坐,倒有些往日与老头子相依为命之时的模样了。
只是华青衣也知道这不过是些错觉,已经知晓的那些事情,表露着今时不同往日的事实。
这终究不是千载之前,师徒相见的场景。
而是跨越了千年,纷扰纠葛无数之后的阔别重逢。
身体的虚弱已经恢复了常态。
既然见到了眼前的老头子,那些多余的想法早就抛去了九霄云外。
华青衣被老头子带过来这里,没有受到什么阻拦。
想想也是当然,既然那些人没有阻止老头子靠近他,自然也就不会阻止老头子带他离开。
房间是很随意找的一间。
没什么茶水之类的待客用度,就连坐着的椅子,都是从其他地方找来的。
看着样子,像是办公所用的那种。
这里应该是会办公的吧。
华青衣不开口,对面的老头子同样保持着沉默。
华青衣是知道的,老头子的养气功夫,比他可好上太多。
从在那担架车上听到的那句“不…你还没有想起来”之后,老头子就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华青衣仔细端详着对面的老头子。
与他印象中…与他还有的印象中相比,面上还是没有半点老去的痕迹。
唯独鬓角的斑白,着实扎眼。
和他所知道的老头子那一头流瀑般的黑发,相去甚远。
既然都已经能够制出长生药了。
为何不对他自己更呵护些许呢?
刺眼的白发,看着便惹人心疼。
这是养育他长大的人,也是授业的恩师。
华青衣的一举一动里面,都留存着这个人的影子。
生身父母的印象淡淡,在华青衣心中,这个人,是和父母一般的存在。
就算是知道这个人做下了不少在外人看来有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心中的濡慕仍是半点都没有消散。
华青衣是想问一声的。
问一声,这般长久的岁月,这个人是如何坚持过来的。
与自己不同,自己的记忆似乎在那一次次的沉眠清醒之后被重置。
就连那夏月白的事情,他都已经记不起分毫。
每一次重新睁开双眼,对于他而言其实都不过是一次新生。
而老头子不同。
从种种的情况中,华青衣隐隐地已经知晓。
老头子可能是保持着这种姿态,千载以往的看到了现在。
千载。
写在纸面上不过寥寥数笔。
但是真实的体会起来,常人的一生,也不过短短数十载。
在这短短的数十载年岁里,就已经经历了生老病死,世事沧桑。
而千载,便是要这般经历数十次之多!
究竟是在怎样的信念支撑下,才能熬过这般悠久的岁月。
华青衣只是想想,便觉得那般的生活,实在是有些可怖。
那些之前觉得若是相见,必定是会问到的事情,此时看来,已经有些没什么必要。
制长生药,借人生机?
华青衣并没有那般悲天悯人的情怀,就算是老头子找他借些生机去制药。
但凡是能多换得老头子几日的年华常在,他也是愿意的。
而旁人,华氏一脉离群索居那般久,早就断了那些念想。
华青衣自然一样。
何况他也是老头子养育长大的孩子,骨子里的东西,其实相差无几。
不过,还是有些事情需要问个清楚。
可是那些事情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为好。
“…”
华青衣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口拙过。
“那些东西,在你身上吧。”
见到华青衣这般欲言又止的神态,先生…老头子暗叹了一声,率先开了口。
这般对坐,于华青衣而言是头一次。
于他,却不是。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如此相对无言了。
经历的太多,甚至连华青衣现下心中所想都早已明晰于心。
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空活了这么久,总不至于还不如一个后辈的丫头想的通透。
“…”
老头子的问话,华青衣都没细想,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
一个小瓶掏了出来。
里面那些体积又缩小了一些的乳白色液体,在两人的目光下,轻轻晃荡。
都不用问老头子话里的“那些东西”是指的什么,华青衣就默契的明白了过来。
“给我吧。”
老头子伸出手,语气一如往日。
华青衣没有半点停顿,顺从的将那原本准备用以保身的小瓶递了过去。
别说只是一个小瓶,就算是些更重要的东西,华青衣觉得自己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如今都说,古人所尊崇的,不外乎天地君亲师。
于华青衣这个“古人”而言,天地自然是需要敬畏的,但是君,却还不如亲师更值得珍惜。
想来都是受了老头子的影响。
小瓶入手,老头子招手唤进来那站在门口的人。
看也不多看一眼,便交了过去。
“拿去交给罗素…交给海勒吧,出去顺便帮忙关下门。”
华青衣看着那人的神态,应该是不认识老头子的,不过对于老头子的安排却没什么反驳的意思。
恭敬的接过那个小瓶,珍而重之的捧着出去了。
门带上的声音,轻若未闻,却能听得出那人的惶恐。
老头子还是这么对谁都礼仪备至。
当然,他也是。
“你想问,我要这些东西是做什么,对吧?”
老头子看着那人出去带上了门。
整理了下长衫的衣摆,才看了过来。
“是…”
华青衣恭敬的一如往日老头子考教他课业的时候。
对于老头子看破他的心思,没有半点意外。
“不过,虽然想这么问,但其实你心里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才是。”
听着老头子的话,华青衣确实如他所说。
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
只是那个答案,并不完整,就像是一副拼图,东填西补的拼凑了一些,终究还是缺少一点最后的提点。
“和你知道的一样,是用来制药。”
对着华青衣,老头子似乎没有半点隐瞒的想法。
“这些事情,你应该从夏月白那里听说过,那丫头不错,你的眼光很好,她是个学医的好料子,就是想法偏激了些。”
老头子说着话,那副坐姿就和往日教授华青衣医道之时一般。
看的华青衣一时间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