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少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当她意识渐渐从混沌且安逸的深渊往海平面探头的时候先闻到的是熟悉的柑橘味香薰。
童少悬眉心微微一跳,周身干燥又柔软的触感是她习以为常的安心惬意,她甚至听到了阿难的哭声隐约从某个朦胧的角落里传来。
阿难抽噎了几声之后喊了声“阿娘”又说“饿饿”而后似乎看见了某种心仪的食物欢快地“哒”了一声。
童少悬笑了起来。
她梦里的阿难不仅会喊娘还这么馋嘴。
在这梦境里,她回到了博陵的家中,妻子女儿都在她身边。
她躺在充满唐见微香气的床上窝在和充满西南潮气软趴趴的被褥完全不同,干燥又柔软的褥子里,舒舒服服地伸懒腰。
她看见阿难居然会自个儿站起来了,一双小短腿撑起了浑圆的身子和更圆滚滚的脑袋。大眼睛里带着兴奋对自己从四脚兽变成两脚兽的转变没有任何惧意和不解欢快地喊了一声“哒!”像给自己助兴似的,跌跌撞撞往前冲。
唐见微跟在阿难身后没有要扶她的意思只是保护着她,不让她摔得太狠。
阿难逆着光向童少悬奔来,童少悬支起上半身女儿的叫声越发清晰。
当阿难一头撞进童少悬的怀里童少悬切切实实地将她抱住听她又喊了一声“阿娘”童少悬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阿难和唐见微真的来到她身边了。
“怎么,睡懵了?”唐见微坐到她身旁,将在她怀里胡乱伸胳膊踢腿的阿难接过来,“去,自个儿去一旁多练练步子。别踢着你童娘。”
唐见微双手托起小阿难的腋下,将她放下床,还没等唐见微用手绢将她满脑门的汗水擦干净,阿难便又冲了出去,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童少悬心被她揪了起来,心疼地“哎”了一声。
小阿难根本不觉得痛似的,“呼”地吐出一口气,没哭没闹,自个儿站了起来,继续在这被唐见微清理过的封闭小屋子里转悠。
童少悬坐在床上还有点发愣,被唐见微细致清洗过的长发披在肩头,有一撮呆呆地支棱着。
唐见微用手指将那撮不老实的头发卷在指尖:“被女儿踢傻了?”
在山道那一场刀光剑影在童少悬的脑子里带着声响地过了一遍,方才不合群的头发也被唐见微随手的一卷,服服帖帖地落回了童少悬的脑袋上。
“阿慎,你真的来了?”童少悬抓着唐见微的胳膊,眼里装的全都是激动,嘴里说的全是劝责,“你怎么能来呢!太危险了!”
她情绪一上来有些没轻没重,嘴角已经结痂的伤口和胸口的闷痛同时发作,更不用说断了根骨头的右手手掌,刚捏到唐见微的胳膊就被一阵钻心的疼痛痛得冷汗狂生,童少悬这么一痛,都不知道先捂住哪儿的伤口才是,算是彻底醒了。
“哎!别动啊。”唐见微看她疼得小脸煞白,也不知道该怎么捂着她才好,着急得声音都变高了,带着些埋怨的语气道,“你这浑身是伤的,再动得散架了。怎么,你是想我来还不不想我来啊?”
屋里的柑橘香薰是唐见微从博陵带来的,屋子四角布置了大量的冰,冰角大幅度降低了屋内燥热的空气,而被褥和薄毯子都是童少悬用惯的,当初她走得太匆忙就没带,唐见微怕她在齐州睡不好,这次来就一块儿帮她带上了,一路上只要有阳光唐见微就会拿出来暴晒,等到了刺史府立即就能铺上。
童少悬在马车上的搏斗,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气,又受了伤,带危机一过浑身力气和精神都散了。
若是前几日,她肯定没法安心入睡,但现在唐见微在此,有条不紊地号令着,童少悬心弦不再紧绷,便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唐见微带着她回到刺史府,看她伏在自己腿上,睡得像一只在外磨难多日,终于寻到母亲怀抱的小兽。
肩膀本就狭窄,如今更显羸弱。
后背薄得像一层木板,侧脸隐约能瞧见突出的颧骨。
这得遭了多少罪啊……
唐见微疼惜地抚摸她的脸蛋,不舍得将她叫醒,亲自把童少悬抱入了寝屋里。
怕吓着人,下车的时候唐见微已经将孝衣给换掉了。
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抱着童少悬进入刺史府。
一路上属官们都难以自制,暗暗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早就听闻童刺史是女女成婚之人,她的妻子是什么博陵第一美人。
大伙儿都觉得夸张。
博陵那是什么地方,美人何其多,得美成什么样能称得上第一?
可眼下唐见微抱着童少悬从他们眼前而过,当真像是仙人下凡,不是媚悦流俗之美,而是衣袂不染风尘,玉洁松贞的仙子之美。
仙子在长廊之上一晃而过,很快便进了刺史的卧房。
唐见微将童少悬放在她在床上,拿着蒲扇给她扇着风,连带着她刀光剑影的梦都慢慢抚平。
这一路抱过来唐见微受了伤的手臂都没点儿发酸的迹象,可想而知阿念轻飘飘的瘦了不知多少。
数月来童少悬一个人住,自然懒得收拾,被褥不叠也没工夫叠,就算再乱也就她一个人,能凑合就凑合。
季雪无论手头多忙,也会按时来帮她归整。
可童少悬成亲之后,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全都是由唐见微细致地照顾。寝屋里从悬梁到墙角的布置,也全都是出自唐见微之手,童少悬早就习惯了唐见微体贴入微安排着的所有细节,任何一点不对劲都让“这儿不是我家”的感觉如影随形。
现在唐见微来了,童少悬的家也来了。
唐见微拿来药盒子,帮童少悬检查一下伤口。
右手的伤刚给固定好,这得养。
嘴角刚结痂,被她刚才一激动,崩开了,又渗了点血出来。
唐见微从小到大受了不少伤,看见自个儿的血没什么感觉,可一见童少悬身上见了血嗑出了伤口,她就腿软牙倒。
唐见微的食指屈起,平着压在童少悬的下唇面上,控制着拇指的力道,轻轻将她上唇顶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查看了伤口之后说:
“你这张嘴可得给我老老实实闭几天,养好了伤再说话。”
另一只手的指腹沾了一丁点儿的药膏,往她嘴角缝的裂口里轻抹。
唐见微的手非常稳,上药全程没有颤抖,童少悬都已经做好了上药的过程会引发疼痛的准备,没想到,一点儿都不疼,只有嘴角微微的凉意将原本火辣的痛感慢慢减缓。
童少悬听话地没敢张口,嘴唇都没动,虚着声音委委屈屈地问她:“那是不是也没法亲你了?”
唐见微见她可可怜怜像只小猫似的,在她的唇上点了一点,再疼惜地舔了舔,没敢太放肆。
唐见微:“你不能瞎亲,不然伤口再迸了有你好受。这段时日亲吻的尺度由我掌控。”
童少悬:“咱们家的尺度什么时候不是由你掌控的吗?”
唐见微想了想,也是。
她俩从成亲到现在,童少悬也就当年被她要给不给的态度折磨得魂不守舍时,才硬气了那么几回,将两人关系定了下来。
其他时候无论是床上的事儿还是床下的事儿,哪一件不是唐见微定夺?
童少悬担忧着她大老远跑到齐州,还带着阿难一块儿来了,那博陵那头一堆事儿怎么办。
“放心吧,你媳妇我办事,你还有不放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