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城东,一家名为应遮的店开了一年,无一客人上门。只因应遮的店门从换上牌匾开始便从未打开过。 无人知晓这家店是做什么营生的,也从不见店主。 只二楼的窗户时常开几个时辰,有人偷偷半夜潜入想要偷得几分银两,却也入不得其门。 深夜,应遮门外的白色灯笼透亮透亮;歧莲抬头看看黑色的牌匾,应遮两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仔细看金光微闪,他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进。 “进来吧。”声音空荡荡,远的不知从何处传来。 门未开,却有一股大力将歧莲吸了进去。 应遮店内灯火通明,红衣女子懒懒的靠在正对面的软榻上,一下一下的挥着手中的扇子;她果真如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火红的眼火红的发。 未执端上茶来,歧莲连忙道了身谢。而对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姑娘说,能帮我达成夙愿,可是当真?” “你想要什么?” “见玖惠。” “这个不难。”俞熹换了一个姿势,起身过来,看着端坐着歧莲道:“只是活着见她却是不可能的了。用你现在的样子,不人不鬼倒是可以。” 歧莲惨白的脸上露出些微笑来,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俞熹突然靠近,右手的扇子直指他的心口:“要用你心尖上的一滴血来换。应遮从来都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以物易物明白吗?一旦交易,永生永世不得反悔。” “我——” “别着急回答,我说的,只是能让你从棺材里出去,离开周里山;能不能再见到你的心上人,应遮概不负责,如此,你还愿意吗?” 歧莲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站起身来:“愿意。” “随我来吧。” 未执看着跟随俞熹走到店后的歧莲,喃喃道:“如何什么都可以用来交易,帝君就不会痛苦,公主也不用日日盼着有缘人上门。愚蠢的人类,真是不自量力!” “三腿兽,闭上你的臭嘴吧。姐姐会听到的。” 应遮后面是花园,花园里的花香的扑鼻,园子里一盏灯笼未挂,头顶的月亮好像只照着应遮,微冷的光明亮的能看清脚下每一颗草。 凉亭的纱幔被微风吹的轻扬,歧莲躺上去,缓缓闭上眼。 “是不是只要有爱,就可以不顾一切。” 歧莲不知所以的嗯了一声。 “跟人类做交易就让你这样开心吗?”阴则站在对面的屋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俞熹;她手里拿着水晶摇晃着里面的血滴,像是没有听见阴则说话似的。 “熹儿,如果你非要救他,又何必要用这样的方式,你明知道——” 俞熹挣脱他的手腕:“我不需要蓬莱帝君的提醒。我知道凡人的九滴血只是引子,铸心成功还需要半颗心脏才能完成。你放心,那半颗心脏我不要你的,我有!” 身体的突然抽痛让俞熹条件反射的抓紧旁边柱子,大口大口的喘气,她原本火红的一双眼此刻更是红的喷火:“阴则,你到底想怎样?” 一身青衣的阴则阴沉着脸,在俞熹伸手去扶旁边柱子的时候他伸出的手却只停留在半空中,他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脸生气都不愿回头看他一眼的俞熹,心里更加难过;明知道他对俞熹的爱加深一分,俞熹则会痛苦十分,可他依旧无法控制自己。 “你终于肯叫我名字了。” 俞熹冷笑一声。 “熹儿,我可以复活他,只要你愿意——” 俞熹好似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忍不住冷笑道:“我愿意嫁给你吗?阴则,从认识我开始,你有哪一次是真心付出不要回报的,这就是你的爱吗?你的爱是用来做交易的吗?” “只要能让你嫁给我,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易的。” 俞熹再不想与他过多纠缠,快步离开。 这一次,阴则没有追上去。 阴则看着她的背影。 他一直认为她会一直追在他身后,或许有一天他不耐烦了就会把她赶走。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她会自己离开,离开的那么彻底,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雅宅位于兖州城外的三十里地。 歧莲本是兖州州主的儿子,却因自小身体孱弱受尽家人白眼,只因无法修习功法,就连他的生身父亲都以他为耻,直到母亲去后他恳请搬去母亲旧宅居住。 极其精致的一个院落,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推门进去,如果惠儿还在一定会在这里等着他的。 手刚放在门环上,就被一股莫须有的力量击退了。歧莲趴在地上粗喘了几口气,又爬了起来。他试探着手再一次靠近,却还是抵不住它强大的力量再一次将自己击退,一口鲜血吐在地上,他随性摸了一把嘴角,黯然伤神:“如今我成了不人不鬼的妖,连自家门都进不去了。” 歧莲站在大门前,不敢再轻举妄动,他能从周里山出来已算奇迹,他如今身上一点功力没有,一不小心灰飞烟灭。恍然一惊,掏出最贴近心脏的那块鳞,它依旧熠熠生辉,歧莲小心翼翼在手中摩擦半晌搁置在手心轻轻一推。 吱呀—— 一百五十多年了。 雅宅依旧雅致,倚栏翠竹,披香桂花,鸢尾风情;干那个净的连一丝尘土都没有落,原本酸涩的心竟涌上丝丝甜蜜,他在心里暗暗期待,或许,玖惠当真在! 他抱着一丝微弱如蜘蛛丝的希望,哪怕风轻轻一吹都可能会断,他也想要试试。 150年前 兖州城正值春日,城内花香四溢,雅宅不大,两进的院子;前院的花养的尤其多,粉红嫩黄色白色紫色大大小小花开满了院子,主屋外种了一株桂花树,似是从建了院子就种的,很是高大,花开的香极了,桂花的香味都能飘进房内。 “歧莲,你画完没有啊,我要睡着了。” 玖惠委屈的脸瞬间就出现在歧莲面前,一身碧蓝色的纱裙,脖子上挂着个铃铛,走起来丁当作响。那双眼亮的极具灵气。 第一次见她,傍晚他在房里看书听见外面窸窣作响,出去一门就看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上趴了个人他吓了一跳,呵斥一声;谁料树上女子一惊从桂花树上掉了下来,他当时吓的连忙喊:“姑娘小心!” 他从未那样着急,她落在他怀里轻的如同鸿毛,身上穿着与她并不相符的男衣,那样子与自己平时穿的一模一样:“姑娘,穿这个不合适。” 她一张小脸皱在一起:“我是瞧你穿着好看,我就像穿着和你一样的。” 一直穿男装总是不妥,他便送了她一套新衣,那身碧蓝色的衣裳她爱极了。 歧莲往里走,又看到她匆忙奔出来的样子。 “歧莲,我等你回来过年。”那天她穿着新做的衣裳,火红火红的好似一团火,他觉得她还是更适合蓝色,好似一汪水。 那年新年,父亲着人来叫,一起守岁;他无法,哪怕那个家里再不欢迎他,也要在外人面前做尽宽宏大量的样子来,往年他一人无趣父亲来叫便也拒绝不得,而今有了人等他一起过年,他连守岁都没完就回了雅宅。 可是等他回来却没能见到她。 推开门,桌上依旧放着那张吟风琴。玖惠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看他弹琴,一双眼迷迷糊糊的:“你为什么总是夜半三更的时候弹琴,旁边的邻居还以为咱们家有鬼呢。” 那时候他身体不好,总是一宿一宿睡不着,陪着他的唯有这吟风琴,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他从老宅带过来的唯一物件。 “我是追着琴声过来的。”玖惠委屈的瞥瞥嘴。 然而玖惠从来没说。 她听他的琴声听了八年,从兖州州府追到城外的雅宅。 只是为了半夜听他弹琴。 兖州临海,以尔海为界,再往西便是禁海。 神兽鲑从柢山逃出之后居住在尔海,上千年的迁徙让鲑居住的地方成了不可擅入的禁海。 传说鲑一代生的极为貌美,拥有蛇一样的尾巴,却有一双类似鹏的双翼,一日可行两万里。却无人真正见过鲑。 歧莲随手翻过奇闻异志,目光落在神兽鲑的记载上。 他活着时,说过这段给玖惠听。 那时候的歧莲只将玖惠当做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虽能猜到她并非凡人,却不知道她就是鲑的后代。 “只要你弹琴,我就一定会听到。”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骄傲又自信,他往往笑笑,却从未信过的。 如今150年了,他再回到这个地方,看到旧物旧景,一切清晰就像是昨日;突然他就想试试她是否真的能够在万里之外听到她弹琴。 自从歧莲死后后,玖惠少回禁海。 她把和歧莲曾经生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是神态形容都刻在了脑子里,那时候他总说:中土那么大,我却连兖州都不曾走出去过。若是有机会,我真想去外面看看,看看兖州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那好。你不曾去过的地方我都代你去,想做却没机会做的事我来做。 长风清明,细雨敲花,饮酒对诗,风雅之至。 玖惠远在兖州几千里外,正微风细雨,天意朦胧。 她一身青衣坐于闲月亭,石桌上摆了两副酒盏,她仔细倒了一杯。 那年的兖州,她与歧莲闲亭看花,不料春雨乍起,他却让人端了酒来,斟于她,酒刚饮两盏他便道:“今朝置酒来赏花,已有残英伴飞絮。” 微红的面颊,眉目清明。玖惠从不知喝醉酒的他如此洒脱不羁,完全没了平日的谨慎小心,胸有豪情万丈,心有万里河山。 玖惠举杯,一口饮尽,右手抬起,眯着双眼扮作他的样子笑道:“春花如此将奈何,白日虽迟终不住。” “莺歌蝶舞两矜春,见我长嗟亦飞去。” 记忆重合,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化作了她的一举一动。扮作男子,身着青衣,偶尔乘于木筏,顺水而流,她站立在木筏上,赏尽中土风光。 路遇不平,却也不再匆忙出手,却是想过若是歧莲在他会怎么做;夜半三更时,也总喜弹一曲上邪。 平生本不知相思何为。 而今才知相思,便害相思。 也只有如此。那人才像是一直陪这她一样,不需要说话。她就是歧莲,歧莲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