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贤王端着酒樽凝眸沉思,裴知松抿起唇瓣,放下托盘,躬身上前:“王爷,萧世子……是否差人送他回府?” 思绪蓦然被打断,萧鸿熙凉凉的瞧他一眼:“你对旧主倒是爱护得紧。” 身体微僵,他顿了片刻才低低道:“王爷勿怪,世子到底于我有恩……” “我都懂。”毫不在意的一挥手,鸿熙反而放下心来。念旧说明有情,若是无动于衷,铁石心肠,那才可怕。 慢条斯理的拂拂衣袖,他声音略高了些:“萧世子一向海量,这才两杯,怎么会醉?” 雅间里全是贤王一党,听话听音,安静一瞬后,旁人立刻接口:“世子怎么会被这两口黄汤撂倒?他可贯是千杯不醉的!” “就是!萧垂文你别装了——” 说着,有好事的来推他,哪知萧逸却软绵绵的,顺势侧倒,若非裴知松眼疾手快的拉住,恐怕已经滑到了桌底去。 ……嘎? 众人见此面面相觑,俱都又惊又疑。 他们本以为萧逸是装醉,却没成想,他竟真的醉了! 眼睛一转,忠勇侯梁博远突然冷笑几声:“王爷,此子当真可恶,其心该诛!” “——哦?” 喜怒莫辨的侧过头,萧鸿熙声音清淡:“何解?” “他明知道王爷要敬三樽酒,却只喝掉两樽便装醉,如此傲慢轻视,分明没把您放在眼里!” 话音落,室内一片寂静。 耳听他指鹿为马的说词,大家眼观鼻鼻观心,既不帮腔,也没人去反驳。 他们虽是贤王的人,可却不愿平白树敌。贤王的正经对手是太子,而非连夺储资格都没有的萧世子,偏偏这萧垂文又坏了大事,王爷一直记恨于心,难得寻到个机会,即便有人想劝也不好开口。 果然,贤王闻此并没生气,反而顺着他道:“那依你看,又该如何?” “自然要把他弄醒。”梁博远毫不犹豫,面上看着义正辞严:“推不起来的话,就用冷水泼,听说那最是醒酒呢!” ——用冷水,泼醒,萧世子? 不可思议的望向他,甚至有人一不小心发出了“啊”的惊呼。 梁博远,他是疯了吗?! “那便试试吧。” 出乎意料,不待众人反应,萧鸿熙就轻描淡写的应了下来。 杜康素来唯贤王马首是瞻,才不管对方是太子还是世子,听他说“试试”,立刻屁颠屁颠找了冷茶来,双手捧着就欲端去—— “王爷,还请三思。” 手臂猛地被人一拽,杜康扭头怒瞪,刚要开骂,看清对方后,却立刻萎了。 拦他的是贤王府中的第一谋士,素有“小诸葛”之称的纪凌,纪先生。 便是他个小小商贾,也知道王爷对这位纪先生极为倚重,其地位远非他人可比。 因着出声的是纪凌,萧鸿熙虽然不豫,但也颇为尊重的侧过身体面对他:“纪先生想说什么?” “王爷,”不慌不忙的抬手一揖,纪凌抬眸直视,朗朗而问:“您当真打算与镇南王府交恶?” 这话相当直白,直接戳破了梁博远之前“装醉”的谎言。在场诸人,也只有他敢如此了。 不过,有话就说,不遮掩,不粉饰,这也是萧鸿熙最欣赏的地方。试问,哪个明君身边没几个忠言逆耳的良臣呢? “得罪萧逸怎么就是得罪了镇南王府?”鸿熙不屑的轻嗤。今儿来的都是死忠心腹,他也没再掩饰:“休说现在,便是百年之后萧睿归西,怕也轮不到他做主。” 镇南王府中萧垂文挂名,萧齐光掌事,这在京都贵族圈里不算秘密。 萧逸算什么?莽夫罢了。萧齐光腿没摔断前,长安城中哪个知道镇南王府的二公子? 自始至终,让他放在眼里视为对手的,也只一个萧齐光而已。 ——可就是这莽夫,竟然也敢下他脸面,妨他大业! 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纪凌皱皱眉,正要再说,楼下却突然“哐”的震响,吓了他们一跳。 “这是怎么了?”杜康惊惶的小跑到窗边:“难道地龙要翻身?” 话没说完,又是连着“哐哐”两声,空气都跟着微微颤动,若有似无的缥缈回音扩散蔓延,绵绵不绝。 墙角隐形人一样的侍卫无声无息的护到贤王身侧,全神戒备着,室内的气氛瞬时紧绷起来。 抖抖索索的开大窗户,杜康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雅间的门就“砰”的被人冒失撞开:“杜掌柜,不好了,有人来砸场子了!” “——什么?!”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杜康又羞又气又心惊,鼻子差点没气歪:“哪个混账来找死?——你们竟然让他得手了,真是一群废物!” 难得王爷过来一趟,居然出了这等事——他在这儿当了近十年的掌柜,阴谋阳谋没少经历,简单粗暴的直接砸,这却是第一个! 真他妈活见鬼! “我们全都没想到啊!”小二懊悔的一拍大腿:“那姑娘斯斯文文的,不笑不说话,瞅着也不像小户的泼皮,谁知道说动手就动手,双手抡着把椅子,好悬没伤了人!” “姑娘?”杜康一惊一乍:“难不成,还是个女的?” “是啊……”小二瞅瞅室内一众偷偷竖起耳朵的贵客,含蓄道:“是那位陆姑娘……” 怒火冲脑,杜康双颊涨红,一时没想起他说的是谁:“哪个?我何时晓得个陆姑娘?” “就是……”小二轻咳一声:“‘浮生若梦’。” 杜康闻此一愣,冷眼在旁的萧鸿熙也听出了些门道。这废物刚道“浮生若梦”乃西市一孤女的祖传之秘,不消说,肯定是百香楼仗着势大,逼她拿方子交易,不想兔子急了也咬人,所以,店就被砸了。 长安城的商铺哪个背后没点势力?他并不反感杜康的做法,可这混账弄出这么个结果,简直太丢人了! 堂堂贤王的百香楼,如此被个女人砸掉——他想想都脸红! 绷着面孔瞪他一眼,萧鸿熙忽然觉得一切全都索然无味。无甚表情的道了句“本王府中还有事”,他抬步就打算离开。 “王爷!”裴知松紧走两步拦住他:“世子怎么办?” 眼神锐利的盯住他,直到裴知松意识到自己逾矩,白着脸慢慢后退,他才漠漠睨了萧逸一眼:“既然世子大醉不醒,就让他这么睡上一夜好了。” “这……” 裴知松面露为难,还待劝解,萧鸿熙却已经迈出雅间,拂袖离开。 正主一走,其他人也纷纷找了理由告辞。眨眼间,热闹的气氛冷冷清清,宾客几乎离了个干净。 一步三回头的跨过门槛,裴知松轻叹口气,转眸却见昔日的老战友,参军李果正在长廊默默立着,似是等人。 “李参军,”他主动上前,“你……” “裴知松,看在平素的交情上,我提醒你一句:时刻记得自己现在的正主是谁。” 失神的愣怔片刻,裴知松后知后觉的应一声,再凝眸时,李果却早已走得不见了。 —— 缓步下到一楼时,萧鸿熙早便恢复了一贯的温雅。此时闹剧已了,大堂仍是喧嚣的谈笑,锦衣华服的男人们喝酒胡侃,没有几人察觉他的出现。 若无其事的穿行其间,他正欲出门,却忽然被人拉了拉袖子:“二哥!” 原来是小九,萧鸿顺。 这小九乃夏美人所出,许是老来得子,父皇对他极为溺爱。可惜这家伙烂泥扶不上墙,整日只会吃喝玩乐,被人戏称为“京都第一纨绔”,从来都办不好差。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他却依旧死性不改,父皇无奈,只得随他溜鸡逗狗,到现在也没有封王。 “九弟。”客气的点头微笑着,萧鸿熙并没有坐的意思:“真是巧了,每次来都能碰见你。” “这不是给二哥捧场嘛!”鸿顺笑嘻嘻的起身送他,“我好像看到您与萧世子一同进去的,怎么现在只出来一个?” “垂文醉了,叫不起来,只得依他。” 鸿顺一愣,脚步微顿,就见二哥冲自己点点头:“我还有事,且先走了,你好好玩儿,花费全都记我账上,日后免单。” “诶——二哥你这是拿我当孩子哄嘛!” 憋起嘴巴摇摇头,鸿顺鼓着脸颊回到座位,心下却有些讽刺。 二哥可真是昏头了,被父皇夸过两次就找不着北,居然如此折辱萧世子,嗤,偏还自以为隐晦高明…… 他正想着,就见掌柜杜康扭着肥胖的身子,球一样疾冲下来:“人呢?王爷可是走了?” “走了。”鸿顺好心答道:“他府上有事,刚刚离开。” “哎哟完了,王爷一定是恼了!”又悔又恨的跺跺脚,杜康咬牙切齿:“那个贱人,我定饶不了她!” “哪个?”他好奇:“那位陆姑娘?” “就是她!”杜康没好气:“胆敢坏我好事,哼!” “我瞧着,陆姑娘倒是难得的性情中人。”鸿顺“噗”的一笑:“她合了我眼缘,杜掌柜可否瞧在我面上,宽宥一二?” 没料到他会主动说情,杜康怔了怔,才不情不愿道:“九殿下既亲自开口,我哪还敢下重手?” 心里却暗恨那贱人水性杨花交好运,身后平白多了位撑腰的贵人。 瞧见他这扭曲的表情,鸿顺心里暗自摇头,面上还是像模像样的一抱拳:“如此,多谢了。” “小民不敢当,殿下太客气了。” 不咸不淡的应付完,杜康转身上楼时,胖脸立刻拉了下来。 ——九殿下?呵,有他王爷贵重么? 若不让那陆贱人尝尝他的手段,大家怕都当他杜康好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