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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岫又一次看见了荣仁。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空气粘滞,烈日炎炎。她坐在城边破旧的小屋子里,孤零零地看着外头扬尘漫天。身旁的木桌上,堆叠着一大摞给士卒们盛水的碗碗盘盘,碗盘边缘多少都有些扎手的豁口,可这些年来,却似乎从未有人对此心有介怀。屋外便是呼声震天的旧校场,千百士兵正在毒辣的烈日之下挥汗如雨,“咯啦”作响的沉重盔甲内,想必尽是一张张狰狞的面庞。    良岫的哥哥也在队列之中,可她却从未费心去寻过他究竟在军阵中的哪一个角落——自始至终,少女的视线都只追随着方阵之外那个格外挺拔的领头人——他一身重甲,可步履却比谁都轻盈,他少言寡语,可一开口却比谁都有力。她知道他是声名在外的将军,是羌人皆仰慕的英雄,她也知这高高在上的将军并不可能理会自己这颗寻常的赤子之心。她曾听过他无数个英雄事迹,也曾看过他千百回策马而奔,可自己距他永远都是那么遥远,尽管此刻,他的身影看起来是如此之近。    少女嘟起嘴,从鼻间轻叹了一声。在她的胡思乱想间,转眼便到了休整的时辰。有人累得就地便坐下了,而更多士兵则是蜂拥至少女的小屋边,大声索要起一碗又一碗凉透的茶水来。她一边舀水递碗,一边偷偷地瞥向窗外,心里头悄悄打起小鼓,暗忖着机会难得,一会儿自己要不要干脆端个碗去那位将军的面前站上一站。可还未待她掂量出好坏,早有献殷勤的士兵抢先了一步,她且顾着面朝窗外暗自懊恼,却不想自己身前正斟着那碗水早就漫了金山。    “哟!姑娘,水都满了!”    回过神来的良岫赶紧放下茶瓢,伸手将碗递了出去,可尚未放开手,茶碗便被那急不可耐的士兵一把抢了便走。她只觉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低头张手一看,发现是碗缘尖利的豁口在自己拇指上拉了好长一道口子,不一会儿,鲜血便细细密密地渗了出来,顺着掌纹的沟沟壑壑染红了整只右手。她吓得赶紧吮住伤口,转身在屋中寻起棉纱,而此刻,身后未得茶的士卒却纷纷乱作一团,抢碗的、夺瓢的、直接用手舀水往口中灌的……推推搡搡间,方才还平静的小屋转眼便被一片不留情面的喧哗声给淹成了狼藉一滩。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忽在屋门外响起,这声儿虽不大,可却隐隐透着一股令人难以驳斥的力道。先前的吵闹一扫而空,屋中弹指间便凝出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岫从满是尘泥的小柜中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挺拔的身影逆光而至。她看不清来人的面容神色,只知他拨开了人群缓缓走进屋中,不说话也不转脸,就好像他打从一开始,便一直注视着唇角满是血迹、面上泥随汗滴这一脸狼狈相的自己。少女的心倏忽沉入了谷底,她仓惶地别过头去,抬起手试图用衣袖将这没法见人的面目赶紧抹抹干净,可还未等挡起脸,那只滴血的右手却被人一把拽了过去。    方才还沉底的心此刻一下子跃至了嗓子眼儿,少女惊愕地垂下衣袖,眼睁睁地瞧着那万人之上的将军就这样朴实地蹲在自己脚边,仔仔细细地检查伤口。这是她第一回看清将军的面貌,面盘方阔,棱角分明,浓眉之下是狭长的丹凤眼,沉稳可靠,英气逼人。在暑气蒸腾的小屋中,她的脸不觉红透了,她本想告诉将军不过是割破了拇指根儿,可嗫嚅了半日,竟是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不过这样也挺好,要是说早了,便不能白白瞧他这么久了呢……    少女抿起唇来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压下了心底的小小窃喜,只安静凝视着这张垂侧的面庞。日光微斜,将军的发梢泛出一层浅浅金光,良岫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她屏气凝神,不过是为竭力将这一刻恒久地印刻于脑海中,再不相忘。    “姑娘,冒犯了。”沉默了半晌的许将军忽然开口,将少女好不容易酝酿起的气氛轻轻松松便戳破了。她有些懊丧,却仍知礼数地点了点头,不料这许将军竟颇为随意提起她的裙摆,也未迟疑一下,便“哗啦啦”地扯了一大块下来。    “将军!您这是……”少女的面色霎时变作鲜辣的红椒,和掌上的鲜血遥相呼应,也不知哪样才更加夺目些。她隐约知晓江湖儿女大多不拘小节,可忽在人前被揭了衣裙总免不了生出浓浓的羞耻感。况且,这可是才穿了没几回的新衣裳呢!要是让娘知道……    “我想这屋子里只怕没有什么布条比姑娘的衣裳更加干净了。割伤事小,若不巧沾了病灶,那便是真棘手了。”说话间,将军已替少女包扎好了伤口,也擦干净了手上血迹。他直起身子,未等少女给出任何回应,便转过身大跨步地向门外走去,连头都不曾抬过一抬。    良岫急急地用衣袖抹了抹脸,尚还来不及站起身,只是蹲坐着便用尽力气大喊一声“谢谢将军!”。可即便如此,将军也不曾转回头来,他不过是顿了顿脚步,半侧过脸微微颔首,便又迎着日光,一往无前地奔向了那烈日炎炎的旧校场去。    ***    “你为何都不看我一眼呢,将军?”    夜幕下的大漠总是格外宁静。夜风卷起温柔的话音渐渐远行,良岫枕沙而卧,张眼数着满天繁星。背下细沙流淌,身畔骏马嘶鸣,令人只觉岁月静好,此情此景,犹似在梦里。    女子正暗自欢喜,可身旁却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丝毫不婉转,直愣愣地便将美好的气氛给破坏殆尽:“一张满是血迹泥痕的脏脸有什么好看的……这般脸孔在沙场上我可见得多了……”    “将军……”良岫佯怒,她撅着嘴,翻身抓起一把细沙,天女散花儿般洋洋洒洒浇了许将军一身。将军却不说话,只是伸手拽过女子悬在半空的细腕儿,闭眼浅笑,任凭她在自己粗糙的手心中假意挣扎。    良岫心里其实明白,将军那时不过是含羞。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姑娘热辣辣的目光,于是低头便走,不敢回头。可他亦架不住这似水的温柔,于是自此之后便时不时会去那小屋中排个队领个茶碗,话是一句都没有,只不过每次都会面无表情地对着少女的明眸皓齿点一点头。直到那日久旱逢甘霖,操练的士卒们纷纷寻处躲雨,只余将军在外独自望天。那一刻,良岫也不知自己究竟着了什么道,她鬼使神差地便举起一把旧伞走入雨帘,于众人面前站定在将军身边。    将军说,这些年来他不是未曾见过如花美眷,可惜有人虚浮有人耐不住。唯有良岫真真无邪,在她心中,将军不顾性命驰骋沙场、保疆卫土,因而将军永远是英雄,才不会是别人眼中那劳什子的摇钱树。    也正是因为身边站着一个英雄,良岫才觉得自己比谁都幸运。她愿意听倾听他九死一生的每一个故事,也愿意亲吻他胸前背后的每一处伤痕;她时常安抚他夜半惊起的噩梦,也会亲手刷洗他沾沙染血的战袍。她比谁都懂将军的脆弱与勇敢,所以每回出征前总是笑着同他挥手告别,从不愿做令他挂碍的牵绊。可她也曾在独守空房的漫漫长夜里无比惶恐,整夜整夜辗转反侧,脑中一遍又一遍映起出征的场景,不自觉地将细枝末节全然拆开打碎,再重拼装起反复阅览,生怕那就是二人的最后一次相见。直到一日外头传来“阿苏”那熟悉的嘶鸣声,她才飞也似地奔向屋外,扑入一身隔夜气的将军怀中,神定心安。    “跟随将军好多年,我都不记得有哪一日曾不提心吊胆……”    “可不是么……”掌心的温热在女子的背脊上渐渐散开,她被将军紧紧地箍在胸前,身子瘫软,动弹不得。空气中传来了熟悉的甜香,正如最终分别的那一晚,沁人心脾,简直令人将所有烦恼皆抛去了九霄云外……    也不对……比起那夜,分明还是今日这香气更加浓郁些呢……    ***    良岫睁开双眼时,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觉屋内花气袭人,甜香扑鼻。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抹去了眼角的点滴湿润,然后轻轻撩开丝质床帏,侧身窥视:只见这屋子方正且阔气,梁柱高而不粗笨,而离床不远处有一个挺大的梳妆台,台边小屉上隐隐可见繁复的雕花。良岫缓缓坐起身来,仰了仰脖项,自觉气息匀实,浑身筋络也挺松快,可心下却无半分大病初愈的释然——这儿可不是什么寻常之地啊。    听见她起身的动静,原本侍立于床侧的两个小丫头赶紧走上前来搀扶提鞋。她也不着急问话,不过是由着她们摆布,洗漱上妆、梳头更衣。丫头的手巧极了,轻柔翻飞不多时,铜镜中便映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面似鹅蛋,肤若瓷盘,颈长腰细,唇红齿白。而身上那一袭白纱裙更是点睛之笔,素雅之余将女子的身形衬得玲珑有致。良岫不禁垂头细看,只见裙摆上绣着几片写意的绿叶,而叶间还影影绰绰探着几簇鹅黄小花儿,手工精致细巧,图样煞是可爱。女子微微皱起眉头,可嘴角却禁不住悄悄上扬,心想着若非此刻心事重重,只怕穿上这条裙子时,自己定会欢愉地转个圈儿罢。    “看起来夫人的气色比前几日好多了。”女子身后忽传来清朗的言语,这让两个正专心服侍的丫头着实吃了一惊,这不一个抖腕掉了篦子,另一个又失足洒了耳环。她们忙忙转过身去屈膝作福,可却连掉落在地上的东西都来不及拾起,便又慌慌张张地退出屋外,弹指之间,屋里只留下了两个各怀心事的往来人,和一地凌乱的花叶瓣。    “谢皇上救命之恩。”对于李元昊的突然出现,良岫并未显出任何诧异。光看那屋内装饰和侍女衣料,她便料到了□□分——除非自己是跟随荣仁去了天府,不然,这大夏国里又有哪个地方能如此雍容华贵、简直好似皇宫呢。    元昊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见这淡妆素裙正是相宜,心中喜不自胜,眉尖微挑起,眸中渐含情。可女子的冷淡却是一刻多过一刻,不过多久,她便再受不了这让人煎熬的寂静,弯腰一福,转身欲走——只是还未跨出两步,她的胳膊便被男子毫不费劲地给钳住了——即使满心委屈,却仍逃脱不得。    “夫人兴许是忘记了,你还欠朕一个人情呢。”元昊凑近了两步,口中仍旧是慢声慢调,可眼色却是咄咄逼人,“当日朕听闻夫人过度操劳、以至在家中忽然晕倒,于是特意派人将你接来宫中,好汤好药日夜调理,这才换来夫人今日的活色生香。眼见夫人几番受恩,却只字不提还情之事,想必是夫人对朕心有怨怼,这让朕很是心痛啊……”    “良岫不敢。皇上想要什么,直接提便是了。”女子别过脸去垂目而视,面上不见任何表情,唯有指尖在发梢上随意地绕着圈圈,一身破罐破摔的无畏无惧。    “哈哈哈哈……”屋内忽然爆发的笑声令良岫大吃一惊,她尚茫然着不知所以,却觉元昊不知何时已松开了自己的手臂。他在屋中找了个椅子惬意地往里一坐,双手指尖相抵,歪着脑袋望向女子,眯起的眼中看不出深浅,反倒是令人心神不定起来:“夫人一向是聪明人,朕本也不打算瞒你什么。话说……当日许将军殉难的经过,夫人想必早已听说了吧?若朕想得不错,此刻夫人定然会疑惑,当时卓青缘何非要固守城内、而不派兵前去营救荣仁呢?”    这话锋一转显然起了效。良岫面上虽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漠,可她身子下意识前倾的模样已尽数落入了元昊眼中。女子愈是心急,他便愈是沉得住气,过了良久,终不紧不慢地抛出一句“那是因为……许将军他通敌叛国”,这才犹如一阵惊雷劈落,瞬间炸碎了女子的所有防备。    “这不可能!将军他日夜忧国忧民,为边疆安宁殚精竭虑……”    元昊并不情愿听诸如此类的赤诚剖白,他眼珠一转,丢下良岫,兀自去外间拿来了几本折子和一沓书信,然后随手向女子面前一甩,抬掌示意她打开看看。“除了卓青的折子,这里头还有不少这些年来荣仁与汉人的往来书信,不知夫人可懂汉文否?”    手执书信的良岫只觉面前这些汉字似曾相识,可其却又止不住地抖动着,模模糊糊叠成重影,纵是费尽力气也无法辨清。她已有多年不曾起过学汉文的念头,而此时此刻,她却无比希望自己能亲眼认出这些方块字,从而亲口告诉自己那上头写的并不是他们所谓的谋逆之事。真是荒唐,当年自己竟还天真地以为将军手里的汉文书信是其桑寄来的呢……倘若真是其桑、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姑娘所写,哪怕是寡廉鲜耻的勾引调情,总也好过如今这番送人性命的假意寒暄……    面对良岫此刻的无措,元昊眉头舒展、背手含笑,显是心满意足、如沐春风。他见时机不错,便清了清嗓子,试图搭一把手将女子从期期艾艾中拖拽出来:“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朕同荣仁兄弟一场,打小便一同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无数回,也甚了解他的为人。想必他此番不过是受人蛊惑……”元昊重重地叹了口气,顺便斜睨良岫了一眼,可却见她仍旧对着那几封破书信愣神,不禁眉头一皱,声调陡高,“朕也不愿他为倾朝后人口诛笔伐,故这些日子来,也始终对许将军身故之事密而不宣。如今,只要夫人答应朕一件事情,朕便愿按开国英雄之礼厚殓荣仁。非但先前的人情债一笔勾销,朕还可保夫人娘家富贵……”    “你要什么?”这是良岫今日头一回抬起头来直面元昊,可她的目光中并无盈盈期待,只有一片似荒漠般的枯渴干涸。    “朕要你!”这般热面孔贴上冷屁股的失控感令元昊颇为恼怒,他伸手将桌上的字纸一把扫在地上,然后抓起女子的手腕,箍得紧紧,仿佛能看见她如雪肌肤下突起的青筋,根根触目,“朕要你做朕的夫人!”    而女子的心手却皆凉似坚冰,她甚至都不挣扎一下,只是任由元昊将自己攥得生疼:“是吗?倘若良岫不答应呢?皇上是打算要杀了我吗?”    “你以为朕不敢吗?”元昊的面目忽狰狞起来,他瞪大了眼,猛地凑到良岫面前,伸出手重重地捏住女子下颌,简直要把她的骨头都给捏碎了,“朕非但要杀了你,还要杀了你的哥哥妹妹,血洗整座苏氏府邸。而你挚爱的许将军也会生生世世背上反贼的骂名,遗臭万年,永不翻身!”    “将军他不是反贼……”    “是不是反贼可不是由将军夫人您说了算啊……”元昊松开手指,见女子面上已被掐出两道浅浅的红痕,不禁挑眉“啧啧”两声,也不知是埋怨自己手重,还是替良岫方才那不知好歹而可惜,“夫人这似水柔情只怕感化不了那些铁骨铮铮的刀笔吏,不过对朕倒是可以试上一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