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半年里,张茂从没料想到自己还有,梦到以前与前妻美好相处片段的时候。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前妻在他的梦里出现,无一例外的,都使那些梦变成了噩梦。
现在,由于这个悠长的、甜美的梦境,张茂终于有力气回忆那件事情了。
那件事情,就是前妻突然告诉他要跟他离婚,而理由则是“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很少有人会直接说出这样的离婚理由吧。背后的故事,张茂简直不敢去想,前妻的出轨对象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等,在瞒着他的情况下前妻是怎样与出轨对象约会的,他们在一起“坦诚相见”的情形,耳鬓厮磨的场景……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心口好痛。
心痛归心痛,张茂是个理智的人,就算有眼泪也要忍住不在人前流下来。在以前,妻子是自己人。可是,她肚子里酝酿出来的别人的孩子,把她变成了“别人”中的一个——她已经失去了分享张茂内心世界的资格。
张茂很是消沉了几天,但是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放弃了逃避现实的想法。现实再一地鸡毛终究是我们生活在其中、呼吸它的空气、仰仗它的食物与水而生存的地方,现实是不应该被逃避的。往后,张茂很冷静地处理起了和前妻离婚的种种琐事。
他们一起生活了5年的房子里面,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前妻的。所以,当前妻提出张茂搬出去(存款都归张茂而且她还会补偿一些买房钱给他,由此,张茂猜测她的“那一位”可能经济条件很好)的时候,张茂马上就同意了。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把前妻从这套房子里赶走了,他自己也永远不可能在空空荡荡的虚无里获得幸福。
他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前妻会离开他,得出的答案,只能是因为孩子。
5年前,前妻从那次流产之后,就一直没有再怀孕过。布置了一半的婴儿房,从那之后一直关着门。有几次,张茂注意到前妻独自坐在那里面,但他并没有走进去“打扰”她。
张茂知道前妻一直想要个孩子,散步时看到别人家的小婴儿,脸上一下子全是羡慕不已的笑意,而眼睛也移不开了。张茂虽然,表面上很想实现她的这个愿望,但是他又无法忘却之前得知孩子流产时的那种松了口气的心情。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张茂知道自己并不想成为一个爸爸,而且,他知道在自己的心目中孩子就是幸福婚姻的破坏者。
这些想法,对不对姑且不论,至少是不理智的。但是,即使是很理智的张茂也不能否认或者掩埋掉他的这些小心思。事实上,一切都很称心如意,4年多的时间里,前妻的肚皮真的毫无动静。
张茂的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倒是很念叨这件事情。她自己吃过生孩子的苦,明明差点连命都丢了,明明从那之后一直抑郁需要靠药物维持,可是,就好像精神里自带着“母性”这种东西一样,她多么渴望能抱上孙子。对此张茂倒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对于世界上的许多人,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问题好像生个孩子就能解决,也只有生个孩子才能解决似的。他不赞同他们的这种近乎“掩耳盗铃”的想法,但是,他无权阻止他们这样想。
妈妈对前妻的“关爱”,在早期还是真的关爱,之后就变成了隐隐约约的责备。她的言行很明显地反映出来,她把“怀不上”的过错放在了儿媳妇的头上。当她非要他们去吃什么、喝什么的时候,吞进肚子里的每一口食物似乎都在代表老太太呐喊着——“孙子!孙子!”这种体验,把原本应该很温馨的探望老人的时光变成了一种折磨。
前妻一直都(至少表面上)很喜欢张茂的妈妈——抛开她的情绪波动而言,她是一位非常热心而体贴的老太太,总是事无巨细、考虑周到。她做菜的手艺很好,也拿得出慢工细活所需要的耐心和时间——照说她就是那种会成为一个好婆婆的人。而且,由于她自己非常敏感,所以很能照顾别人的感受,她要在乎谁时关怀也就是细致入微的,但要不爽起谁来也就能加倍地见缝插针——慢慢地,张茂感觉到前妻越来越不愿意去见他妈妈了。
你很难,讨厌与一个人有关的许多东西(和人际关系),却单单喜欢这个人。所谓的量变产生质变大约就是如此,现在回想起来,大约就是在这些点滴之中,前妻与他的感情淡了、散了。
那么,最应该给予前妻关怀和照顾的张茂做了什么呢?实际上,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做。他一如既往的,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对于前妻的要求他像以前一样“看心情”地回应,他既不温柔,也不体贴,完全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
张茂本应该,夹在妈妈与前妻之间,做那个缓冲带,做那个双面胶。很显然,他完全没把这当一回事,仍旧只是,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以为外界的一切都会自动变好的。
妈妈谈不上寿终正寝,她是因为癌细胞扩散到无可救药才衰竭而死的。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依旧惦记着没能抱上孙子的事情。“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祖先交代……”她这样说的时候,不停地用病号服的袖口擦眼角。那时她已经瘦得脱了形,病号服里空空荡荡的。
前妻只好陪着哭,而张茂,一个本该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中学语文老师,却只会拍拍她们,说句“别哭了,没事的。”而从妈妈的病房出来,面对面色潮红,仍有泪痕的前妻,他本可以好好安慰她的,他却只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很快就放开了。
张茂现在知道后悔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对于前妻,他还有什么理由恨她呢?他还有什么资格恨她呢?
人只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没做什么。人只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别人做了什么。张茂,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这句话了。
他仍然继续着小院的修整工作,毛伯伯没来帮忙,所以他把进度放得很慢。到了下午,桂花树那片收拾干净了,他决定重温一下旧时光,于是在树下摆了一块砖头,坐上去读爸爸的日记。
阳光不算毒辣,至少在小院里,透过种种花与树的叶间隙照射过来的是温和的。乍一看是严丝合缝的树影,展开了书卷之后却看到了许多斑斑驳驳的光影,就好像谁把时光剪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