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都饿了吧。”从安笑眯眯地道,她夹了一筷子肥美的鱼肚子到团团的碗里,笑道:“这是我老家那边鱼的做法,也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 从安费劲心思收拾了一桌子菜,山药糕入口软糯,酸甜相宜,剁椒鱼头麻辣鲜香,一闻便叫人垂涎三尺,又自家种的橘子,像一个个橘色的小灯笼似的,还挂着绿叶青梗,汁水饱满,香甜可口。在这饥荒世道,别说饥民了,像顾团团这般不缺钱的,也就只能吃点烙饼面皮馒头为生。 乍然尝到珍馐,团团不是没有感动,然而举著却觉得千斤重,尝着美食,却难品出味道来,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变了,看着这一席精心准备的菜肴,她心中更多的却是五味混杂。 从安可谓是团团见过最美好的女子了,她容貌绝美倒是在其次,最惹人心折的是她温润如兰的气质,她仔细打量了一翻朱胤,天人之隔也罢,摸着良心也不得不称赞一句两人的容貌当真好相配。 烛九阴并不像她曾经想象中,是个罪大恶极的仙兽,单从见面以来他的模样,是完全能够感受到他的真诚与良善的。可是,天下大旱却与他脱不了干系。 她心中有事,也难以将心思放在珍馐美食上。再好吃的食物,入口都像砂石一般,梗在她的喉头,上不来下不去地卡着,直叫她再也无法掩饰地表现出来。 “说吧,你们远道而来,到底有什么事。”朱胤老神在在地道,他寿命足有千万年岁,活了这么久,也不是不会看人脸色的。尤其是顾团团年纪小,完全不会表情管理,她食不知味的表情看得朱胤都了无胃口了,被迫放下了筷子,手指交|插,认真地想与顾团团谈谈心。 “本也不想此刻提出来的,”顾团团当着温柔的小姐姐从安面前,也有些赧然。然而表情逐渐变得坚定。 朱胤有些头疼地摁了摁额角——最怕这种认真起来的小孩子了。 “天下大旱已有八月,”顾团团斟酌着词句道:“民不聊生,我们自《山海经》中未曾发现你的踪迹,所以找到了这里。书上说过,'烛九阴,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是因你体内有辟水珠,所以我怀疑天下大旱于你有莫大干系……” “是我,没错。”烛九阴说完这话,果不其然看到面前这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因受惊过度,瞪大了双眼。 他轻笑,笑意未达眼角,语气也不带丝毫温度地道,“人间这个皇帝,携我所爱威胁于我,从安险些丧命——我便如他所愿,赐他辟水珠。”朱胤将两只手打开在顾团团面前,顾团团看着俊美无铸的朱胤,他的手指修长,唯有一处令人难以忽视的缺陷——他的一只手很明显地缺了一根手指头,不知道断掉了多久,结了一个可怖而丑陋的疤痕。顾团团乍然看到这双手,心里便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过。 “他不就是想要我身体里的宝物吗,他无论对生命,还是对天神,都毫无敬意,唯独只爱自己的皇帝,是不配坐他九五之尊的皇位的。”朱胤笑道,“这场旱灾再持续最多一个月,天下人就会反了。” 顾团团看着朱胤的笑,觉得情绪有些低落。她不信朱胤作为天神,能够如此冷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依你所言,铸下大错的是皇帝,大旱持续了八个月了,他已经得到了相应的惩罚。——说句大不敬的,若你我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帝位,恐怕也会时刻因为忧心民间的旱情,食不下咽,寝而难安吧。”顾团团道,“天神的度量,自然会比我一介女流之辈来得更宽广。天下若是能再下一场大雨……就能挽救很多人的生命……”她试探地说道,从眼角余光偷偷看了看朱胤的神色。 “你知道了这位人间的帝王对我做了什么,还要求我放过他?”朱胤从怀里掏出一个包了一层薄薄的浆的文玩葫芦,一边把玩着,一遍看着顾团团道。 既然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不妨好好聊聊。他并没有将顾团团当做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凡人的小孩,相反,他将顾团团当成一个平辈人,很尊重,并且摆在了一个很平等的地位。 他极度认真地道,“他险些要了从安的命。” 兴许旁人难以理解他的感情。 “我幼年时,母亲便告诫过我,不要爱上凡人,不要试图以漫长的寿命空旷而无趣为由便去人间。因为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便要遇上那么一个寿命短而脆弱的凡人,从此便心心念着要和她过一生。因为她也许会用尽她的一生来爱你,你却不得不用你漫长的余生去铭记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却难耐钟山下的孤寂,每隔些日子,便会来到人间。” “我是烛九阴,不能睁眼,因为我一睁眼,天下只有昼,我不能闭眼,因为我一闭眼天下只有夜,我不能呼吸,因为我一呼吸便有狂风骤降,我不能动弹,因为我一动弹便举世无安。所以我——只能提前让我自己僵硬,假装我已经死亡。只有短暂地让神识离开躯体,来这丈量红尘中打个滚再回去,才能勉强度日。” “从安于我而言,不啻于我的骨中骨,肉中肉。她的寿民仅有短暂的百年,而我的寿命却足有千万年。我无比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寸短暂浮光,而这个皇帝,竟然差点让我失去她,这难道不是我身为天神的耻辱吗?”朱胤沉沉地叹出一口气,“他仅仅是想求一个风调雨顺,却要用从安来威胁我。若是从安死了,我千万年那么长的余生,都要用来缅怀和回忆我们在一起的短短数年。何其不公!” “好在,从安还在,可是……苍生何辜?因您之故,天下已经整整八个月都没有下过雨了,无论流多少眼泪与汗水,地里都长不出一颗粮食。我们从千里外的毕山镇赶来,一路上见到的简直是人间惨剧!您是高高在上的天神,或许不知道我们这些在你眼里如蝼蚁一样的凡人是如何求生的……多少女子自卖己身,换一些粮食,好救家人一命……或者是卖掉了自己刚出襁褓的儿子女儿,只是为了让幼小的孩子们脱离贫困的家庭,能够好好的活下去……”顾团团说着说着,竟然委屈地哭出了声。 “你是天神,天神难道不是为了保护凡人而生的吗,您为什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凡人们辛勤劳作一整年,临近丰收却颗粒无收,乃至于要卖儿卖女,亦或是卖掉自己为家人谋一条生路,百姓何辜……苍生何辜……” 顾团团年龄尚小,自幼住在山上,从未经历饥饿与绝望,她的眼眸尚未被凡尘所染,纯净得就像是皎洁的高山。当她把这些日子郁结在心中的所想表达出来时,她甚至有些不解和委屈的。 神为什么会坐视苍生陷于干旱而置之度外,甚至……他大摇大摆地住在盛京,揽如花美眷,度似水流年。饱受旱灾苦楚的凡人在他眼里,难道只是蝼蚁吗? 少女的信任是最最珍贵的,朱胤在顾团团带着泪光的注视下,竟然觉得自己的愤怒好似无甚道理,甚至来说有些小心眼了。 朱胤亦是正人君子,道:“就连你一个十三岁的女孩都知道,我烛九阴长居盛京,”他讽刺地笑道,“你以为,这人间的万岁爷不知道?他身边的能人异士可不少,还能算出我下凡,甚至在长安置了宅院藏娇。如何就不知道我如今就在盛京,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呢?” 他正色道:“你年纪小,只有年纪小的人才会有你这样一双透彻的,只看得见黑与白,是与非的眸子。做了错事就要来认错,就连你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人间的皇帝,却是不明白呢?” “趁我不在,绑走从安,又以从安的命来威胁于我,这皇帝做的劳什子事,又岂敢放在青天白日下,让天下人评判?他不以从安的命是命,又怎能以天下人之命来威胁我?何况,换一个皇帝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反正,他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 “兴许,他们是知道错了。”顾团团道,“只是,天下不安稳,皇帝如何能离开他的宫殿呢?求您了,降一场雨吧……” “一命易一命,皇帝最后放了从安,我没有杀了他,这很公平。然而他坦然收下了我的指骨,也定要为他的所为付出代价!”朱胤如是道。“不必再劝,他还没有吃够应该吃的苦头。等到那一日,他吃的苦,足有我险些失去所爱那么多的时候,我定不食言,即刻让天降下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