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是几十年前,顾怀远在此山购置的房宅。因顾怀远和百骨已脱离轮回之道,容貌上来讲,二人都不会再老去。又恐吓坏山下村民,因此往往过个十来年,二人就会外出几十年,换个身份后再回来住着。曾经这顾宅是雇人帮忙看着房子,后来帮忙打理房子的老奴去世了,百骨二人便自行打理。 顾怀远五百年前曾是个四海为家的游侠,所爱之人赵嬿洄被丞相父亲逐出家门,死于非命后,他游侠也不要做了,半路出家做了道士,将赵嬿洄的尸骨收敛,以逆天改命之法,助她成了精。成为白骨精的赵嬿洄自名百骨,以为人画皮为生。 画皮这门生意,原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顾怀远与百骨久居深山,倒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十分清净。 要养孩子了自然就不一样了,得寻点儿谋生的手段。 来顾宅的第一天,小团团一点都不认床。毕竟跟着狐狸混,哪里能有干净松软的床铺睡?商一潇也放下了警惕,在小团团身侧曲成一个圈,沉沉入睡。 即日起升级成为家长的顾怀远与百骨,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如何挣钱养娃的深思熟虑中。 日子转瞬便过去了三年,团团在一岁左右时仍旧是有母狐狸照料,习惯了狐狸的一套交流体系后,小囡囡便很难学会说人话。四岁大的小童,都是能跑能跳,能说能笑,活泼得不得了了,甚至有些四周岁的小童已经发蒙,会背些诸如《三字经》一般的书了。 团团却仍旧不说话。四岁了,还会因为走路不知先出前脚还是后脚将自己跌倒。每每顾怀远看得都颇为心疼。 因为不怎么会说话,开心或者不开心时,也只会像小狐狸那样嗷嗷叫。商一潇有时候会忧愁地看着她,生而为人,却不会说话,难免会遭到一些歧视。因着团团不太会说话,山下常送菜上来的农夫们都认为团团可能是哑女。看百骨的眼神,未免带了些可怜和同情。 百骨却是不慌不忙,每日里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搬着个椅子到花园里去修整花木,团团便会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自己玩自己的。 顾怀远每日完成了照顾家中三个活物的起居后便会去后山灵气充沛处修炼。商一潇会缩头缩脑地跟在顾怀远身后,像是暗夜里的白色行者。但总是会被顾怀远揪出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跟团团一块休息?”顾怀远拎着商一潇脖颈后一处软皮,和狐狸面对面眼对眼。商一潇眼睛睁得大大的,半点儿没有困顿的模样。顾怀远把白狐狸往边上一扔,袍子一撩,席地而坐,白狐狸眼神闪烁了一下,并没有如顾怀远所说的那般离去。反而悄悄咪咪地靠近顾怀远,学着顾怀远的样子坐在地上。 深夜里一只狐狸在月光下认认真真盘腿坐着,情形还是很诡异的。然而顾怀远已进入玄而又玄的修炼至境,尽管察觉身畔有活物,却没有任何异样,心知是商一潇并未离去,倒也不管了。 商一潇来自涂山。 涂山有位著名的涂山女——上古时期禹的妻子。 当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涂山女日日去高山上期盼丈夫归来的身影,三年而化望夫石。上天垂怜她一腔热血,令她登仙。 涂山女是九尾狐中最著名的老祖先,甚至比青丘狐族有苏氏妲己更有名望。妲己仅是狐中妖媚,而涂山女坚贞、善良、专一,是所有狐族的榜样。 有着这样一位老祖先,商一潇自然也不是凡俗的狐狸。他早有灵智,出身尊贵,自小就被父辈教授如何修行。然而未及他学会术法,便陷入了逃亡。 商一潇从未和人一道修炼过。他还只是只小狐狸,本是需要大狐狸的照料的。然而最后一只照顾他的狐狸,离开他们数日,再感知不到她的讯息,想来也已经凶多吉少了。 未从长辈弥留的一言半语中学到潜心修行的字句,商一潇也仅仅是一个徒增法力无处使的涂山狐罢了。像是一个身怀巨宝的乞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它也只好做一个普通的狐狸罢了。 来到顾家三年,眼见着团团被养得越来越白胖可爱,他也对顾怀远、百骨这对不太着调的养父母多了些许认可之心。 他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睡眠,便时时偷溜跟着顾怀远来到此处后山。这里的灵气一到月圆之时竟充沛得紧。商一潇便趁顾怀远入定之际,想随着顾怀远偷师。 他和顾团团被顾家收养了三年,他方才放下戒心。而从这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家庭氛围里,他也琢磨出了这个家与别的人家不一样的地方。 ——养母百骨从不吃饭。有时候当着团团吃了什么东西后,会去后山将吃过的东西从肚子里原样掏出来——没错,是掏。商一潇曾亲眼见到养母将当着他们面吃下去的东西埋了。不过养父却对此仿佛视若不见。必然这个秘密,她的枕边人也是知晓的。 养父顾怀远偶尔会在他面前展露一些本领。例如隔空取物等等,然后会用眼角余光来探看他的反应。 还假装自己没有偷看。 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养父真是又可爱又可笑。商一潇高傲地想道。 他已尾随顾怀远数月了,顾怀远对他没有戒心,也不知道他是来偷师的。在顾怀远入定后,他也学着开始打坐修行。 月华无疑是上天对修行者的馈赠,尤其是狐族这样被上天眷顾的妖族。 顾怀远在入定中感觉身畔有着他熟悉的气息,月华普照大地,却分为两缕,他虽心中疑惑,却在修行中难以分神去探究。那缕熟悉的气息的主人,并无恶意,反而像是有些怯怯。法力低微,不足为惧。 顾怀远倒是有些好气,想知道究竟是何方人物了。 ——莫不是这后山中,有草木今日成精? 深夜里的灵气像是经过半夜的沉淀,变得凉凉的。顾怀远深吸一口灵气,在丹田处缓缓结为实质,伴随着丹田之中莹亮的元丹螺旋状旋转着,然后满满凝成一股绳,依附在元丹之上。呼吸吐纳,于一呼气一吐气之间修心。 那缕熟悉的气息一直都在,原本好似并不通晓吐纳之法,伴随着顾怀远修行的韵律,那气息的主人渐渐也熟悉了如何吐纳。顾怀远心想,果真是小妖,竟连吐纳都不会。想来是才得妖身,倒也无妨。既有一道修行之缘,稍稍带着它修炼也无妨。 商一潇不曾想过人的修道之法与狐族的修行之法竟然异曲同工。他原本只是想试试,没想到那套呼吸吐纳的方法如此适合自己。 他能够感觉到自身的灵气变得十分充沛,灵气从口鼻入,循环整个小周天,将充沛的灵力带往四肢,洗涤身躯里的浑浊。三个时辰转瞬就过去了。 天即将蒙蒙亮之时,他方才悠悠从修炼中回神出来。顾怀远尚在修炼至境中无暇他顾。商一潇趁顾怀远还未回神提前开溜了。 顾怀远在山中偶遇一位修行的小友,虽然未识真人面,但也颇为开心,走路带风地归家。 商一潇已宛如自己陪伴着妹妹睡了一整晚的模样蜷在团团床尾,他浑身的毛发似乎都更加莹白了,体态较之昨日好似又大了一些。 “顾先生好!”有山下的村民上山送菜,向归来的顾怀远问好。 仙风道骨的顾先生是有些怪癖的,村民们都知道。无论多早上山来给顾府送菜,顾先生永远都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模样。 就没有人知道顾先生到底是何时起床的。 “王大锤,你昨天杀的猪,不是说不卖,要给自家人开个荤吗?怎么半扇猪肉都带上山来了?”有位送果蔬的老农,穿着粗布褂子,嘴里呵出的热气刚出口便成了雾。 被唤作王大锤的男人尽管有些偏瘦,力气却不小。一个人担着半扇猪就上了山。穿着得体的棉长袍,新鞋刚上脚,走山路却难免污泥沾到裤腿上。肩上挑着根扁担,两个篓子里都放着满满的猪肉。 王大锤小心地用袖子攒了攒额头上的汗,看着第一天新上脚的新鞋上已经沾上了泥土,放下担子,去一旁扯了一把草,擦了擦鞋子。好歹将大块泥土擦去,新布鞋仍难免有污垢,看上去就如它的主人王大锤似的,因怕失礼而显得格外拘束又不合时宜。 “瞧你说的!顾先生是外人吗?”王大锤讪讪笑道,干瘪的眼窝里,眼睛格外的亮。 “二位辛苦了。”顾怀远当着外人还是彬彬有礼的模样,去取了钱来,给卖菜的结算了费用后,又问王大锤:“老哥这猪肉多少钱一市斤?我久不下山,不知山下猪肉几何了。单看,也不知道几斤几两?” 王大锤有些紧张地搓搓手,眼光往卖菜的村民那边扫了几回,卖菜的村民原是他们村的,正在一旁候着他,准备一道下山,也好有个伴儿。 “二狗子,你家婆娘在生孩子,你还不赶紧回去?” “这都生了第三个了,女人家这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我们大老爷们回家,就能抱娃了。我等你啊,麻利点。” “我媳妇说你婆娘这胎有点大呀,怕是双生子!生起来很凶险啊!我这儿还要耽误阵子,你先回吧。”王大锤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 二狗子听说可能自个婆娘里肚子揣的是两个,激动得不行,走了两步,王大锤松了口气,就见二狗子又停了下来,他一口气都吊在了嗓子眼儿,就见二狗子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来,“要是真像你婆娘说的,是双生子,到时候叫娃认你俩做干爹干娘!” “得嘞~”王大锤赶紧送走了同乡,走到顾怀远跟前,变得有些紧张。“顾先生,您女儿的生辰八字是?”,王大锤紧张地看着老乡走远,然后小声问了顾怀远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这……小女生辰八字不好外露。”顾怀远看着王大锤的模样,心里倒是有了几分猜测。 “是这样的,我婆娘肚子争气,一连给我王家添了五个大胖小子。老三正好和小千金年纪相仿,我这三儿,虽然年幼,但已经私塾里开蒙了,还略会写几个字,”王大锤说起自己得意的儿子,不由发出了憨厚的笑声,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大了说不定还能结缘呢。” 猜测不幸成真。 顾怀远脸上的笑冷了几分。 团团现在不过才四岁,顾家虽不说多富贵,却也在这山上建了一个精致的别院,一门一瓦都是山下人所不能比的。这村夫家已有五个男孩,定然是存了团团不良于言,说不定难以聘给小富即安的家庭,打着这样的主意,又怎能指望顾怀远给他好脸色好? 商一潇也是见惯这些农夫对顾怀远恭恭敬敬的样子,而这王二锤今日的模样里像是多了一点算计,他便坐在顾怀远身畔,虎视眈眈地看着王大锤,大有他若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便要一口咬断他喉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