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梦记 28 中元将近 (八) 却说黑兔听邯郸男这么说,就瞅着他道:“那是自然的,你干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石切丸听着他们说话,拈了一个橘饼喂给青江,之后道:“先不谈这个,三日月该怎么办?听他的声气。仿佛是总粘着人,我担心他走不出来。” 邯郸男道:“谁能走的出来?我小时候苦日子过惯了,到了这会儿,还是不敢吃冰糖多得点心,吃多了克化不动,万屋里卖的团子,我吃了也克化不了,吃了一准儿病。我都这样,郎君更别提了。”石切丸笑道:“别说这样话,邯郸你做人的时候,好东西不也是吃过么?”邯郸男因而笑道:“其实我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左右不过糯米团子。我却晓得,郎君有些事儿一直瞒着人,这事结解不开,郎君恐怕会一直难受。”黑兔道:“什么事儿?”邯郸男道:“这个还得我自己对郎君说。”黑兔道:“你这黑厮,装神弄鬼作甚,对我说罢,也是一样的。”原是黑兔虽是一身黑盔黑甲,脸却雪白,相比之下邯郸脸却黑,故有此语,绝非一时无法转圜反骂自己。 邯郸男笑道:“郎君这样儿我却未见过。”黑兔道:“你家郎君傻了都服侍得,踹寡妇门,挖绝户坟,打瞎子骂哑巴的郎君服侍不得?”邯郸男道:“却也服侍得。”黑兔道:“那就是了。”邯郸男道:“好罢,我却告诉你,郎君这心结叫个怨,他心里有怨,可别人道他不该有怨,道是审神者唤醒了他,他应该对审神者有爱。郎君也是持儒行的,不想有怨,可是怨气哪里是压得住的?郎君吃不下饭,发疯动胎气,全是因为他身上怨气太重,重到压不住了。”石切丸道:“修行和法事可帮他制得住么?”邯郸男道:“万万不可,这都是一般的方法,都是压怨不是解怨。怨气如洪,压不如疏。这次郎君出战受伤就是开个头儿,若纾解不好,以后重伤损胎都有可能呢。”黑兔道:“怎样疏解?”邯郸男道:“只有以毒攻毒,酒色财气四样可解。”黑兔道:“这些都是猛药,《三国》有云,人染沉疴,先以粥汤和药补身,再以猛药厚味纠治,一般人是这么治的。可你家郎君不一样,他怀了孩子,用猛药怕是伤胎。除非你想办法把他的胎打下来,可若这么一打,他非打死你不可。” 邯郸男道:“你说得对,我和郎君相处久了,越发觉得他不能吃猛药,亏得今日一期一振过来闹,让他舒缓了一点,可他事后难免后悔,觉得自己失礼。这样就将怨气压得更深,那样郎君会更不能拒绝别人,这样反而坏事。他人太好,就是怕事,怕自己有了人欲就不好了。亏得有你分担,不然孩子也保不到这会儿,早就流掉了。”黑兔道:“先别谢我,你先想想什么是适合他的药,别说□□,那东西早抽絮烦了,到底没意思。”邯郸男道:“让郎君和义辉公吵一架。”黑兔道:“罢了,酒色财气都容易,这个难。你就是把三日月打死,三日月也不会跟义辉公吵架。” 邯郸男道:“我记得他给义辉公写过一封信。”黑兔道:“那是义辉公还是幕府将军的时候,却也不是审神者,只是个有灵力的凡人。”邯郸男道:“现在也行。”黑兔道:“已经晚了,他不会跟义辉公吵架了。也不会对他说那个不字了。”邯郸男道:“不会说不字,郎君就好不了,三万六千法门,开悟就差一个不字,死活说不出口。本来是能说的,却让那帮活造孽的东西变得不能说了。” 黑兔道:“他会开口的,你总得给他一点时间。”说着站起身来,又道:“只要小心看护着就行,不使出去乱跑。如之,我记得你也会时空法术。”邯郸男道:“我会的。”黑兔道:“你会就好,他要跑,我就拖住他,你去关门。”邯郸男点点头,黑兔就站起身往门外走。邯郸男道:“你干什么去?” 黑兔笑道:“我去看看平野,怎么说他切了肚子,也算出了个小红差那。”此时却听鹤丸在门口道:“你可别去,黑兔。对了,中元节快到了,邯郸你若早起,在枕头下发现多了钱的时候可别慌。”邯郸男道:“怎么了?”鹤丸道:“总之别慌就是了,本丸里的人都有这经历:中元节后或当天,起来发现枕头下面多了钱,不知道和碎过刀有没有关系。有一年七月十五,我醒了发现枕头下面多了二十个小判,原是莺丸以为我碎了,买了二十小判的纸给我烧了。我气得不行,买了二十小判的纸给他烧了回去。第二天大包平那傻子四处张扬说他哥哥枕头下长出来了二十小判。” 邯郸男一听,笑了:“既然生死对我们这种东西都没意义了,所以有这事也不很稀奇。”黑兔笑对鹤丸说:“你听他都这么说了,咱们去看看平野又怎地?”鹤丸叹道:“许是你忘了。”黑兔道:“可能是吧,好些个事我是不记得的。”鹤丸道:“路上我细细地对你讲罢,怕平野和你见了起摩擦。”黑兔道:“好。” 两人走出来会同了鲶尾,一并往粟田口的人所住的西苑走,原是这本丸有东,西,中,前,后五个院。西院第二大,也最幽静,住的是短刀和肋差们,现在也还是粟田口的短刀们的住所,原本鸣狐虽然疯了,却不与他们一起住,直到西院修缮了,一期一振方做主将鸣狐从前院打刀住的地方挪到了西院。自己也从后院住到了西院。东苑是用来待客的小楼,井上霜卸任之后,三条家的几个人看小楼空着,又阴森,楼下又有菜地花园流水,适合静养,就搬了进去,原是楼里越阴森,堕神住着越舒服。中间是最豪华的主屋,除了手入室有人之外,常年荒废着。前院是打刀们住的地方,只比主屋规模稍小一点,大部分人住在那里。后院其实也不算小,毕竟是太刀和大太刀们住的地方,可是现在只有莺丸兄弟,髭切兄弟和来派常住。但这会大俱利伽罗,长谷部和光忠三个人也搬了进去。鹤丸东院后院两头跑。 鹤丸和鲶尾却没从主屋前过,选从后面一条路过,这后院前面的路比主屋前面的路更长也更难走,两旁树木几乎成了林子。草深树怪,三人你拉我,我拽你的,踩着没膝的荒草。远远望见主屋的粉墙,粉痕剥落,苔藓纵横。墙头瓦松抖擞,屋下花树离披。适逢秋日,花草初凋,踩上去又老又干,耳畔秋虫啁啾,天上却有皓月照着连成一片的荒林,一派红稀绿瘦,畸零凋落。 鹤丸道:“得亏宗三没来,他来了在这儿浇罐火油,放把火,烧过林子,就把主屋也烧了,只说是烧树叶子就能脱了干系。”鲶尾笑骂道:“老鹤,你又给宗三这个‘赛周郎’出主意!万一被出来偷柿子的小夜听见了,主屋就变火灰了,小夜可是宗三的耳朵。”鹤丸道:“柿子这时候还青硬,小夜不出来偷。”此时却见一股火光从前面树下冲了出来,三人吃一小惊,道许是有人不谋而合地放火。黑兔疾步上前,却惊出了十几只原本栖在树叶背面的玉色蝴蝶,绕着他翩翩乱飞,他也不去驱赶,只是望向那火光。却是光忠在那里烧一个荷花灯,荷花灯里放着纸钱。 黑兔也不顾原本见过光忠的情面,上去问道:“你给谁烧的?在这地方烧却容易起火,你若烧,去锻刀房烧,不然去前面的水上烧。”光忠一回头见是黑兔,又见玉色蝴蝶在他身边盘旋飞舞,不觉触及前尘,头疼欲裂,愣了一阵,头不疼了才道:“我不能说,说了他就收不到了,临出战前他知道是霜大人害他,刀装没给他,就将他平时写的诗本,话本和策论通通烧了,这时候想要找他半点物事,也找不到了。” 鹤丸叹道:“找了又能怎样?”光忠道:“烧了给他。”黑兔道:“还不是烧了?光忠你先回去,等我们烧了送他。”光忠愣了半晌问道:“你不是他?”黑兔道:“我是被你们收留的黑兔,你说我像哪个?”光忠便迟疑道:“你……不是他。”此时长谷部快步走过来,拉了光忠,灭了火笑道:“大家别见怪,我是对他说过,烧纸不是天父所悦纳的,他却不听,我这会将他带回去,光忠,我们走罢,别在这里了,若冻病了你,莺丸哥哥又要说我不是了。”说罢像是后头有个自己跟着似的,匆匆走了。那蝴蝶许是被火光惊怕,也没散去,依旧绕着黑兔打转,鹤丸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身揉眼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