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已是月上梢头,整个藏书阁都已陷入沉寂,宫人们早早就寝纷纷庆幸着安稳的渡过了今天,也祈求着明天也能如此幸运,但纪棠却睡不着。纪棠独自一人在窗外廊下倚着一根漆红的柱子坐着,仰望着一轮圆月发呆,还沉浸在白天的情景里,良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望着这轮圆月纪棠呆呆的念着一首诗:“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念罢又叹了一口气。“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注①)忽而听到一个舒缓又深沉的声音传来,纪棠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子踏着月华而来,他的脚步稳健而又端严,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洒了一身清冷和一地寂寥。他一步步踏上台阶,站在正门前负手而立,眼神正看过来,与纪棠不过相隔两根柱子的距离,纪棠哪里还能认不出,这正是白天寻《孟子》而来的年轻帝王秦见濬。 纪棠回过神来正要行礼,秦见濬挥手免了,带着笑意说:“好一个玉溪生!好一个‘未必圆时即有情’,没想到你还通读诗书?”纪棠脸上微热,小声回道:“奴婢只是碰巧读过,不敢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秦见濬也不再问,却一步步地走近纪棠,纪棠只觉得脸上的火又烧起来了,本能地想要逃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身子就抵到了身后的柱子上,哪里还有地方可逃,只好强撑着身子依靠着柱子端端站着。秦见濬却已近在身前,低头看向这个单薄羞怯的女子,明明惧怕得有丝毫颤抖的身子偏偏倚着柱子倔强地保持礼仪,着实可爱,秦见濬只怕再这么站下去女子就要体力不支倒地,伸手去拉她的柔荑。 纪棠正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感到手被面前的男子牵起,本能的往回抽手,怎奈何他拉得太紧没有抽回,又顾忌他帝王身份不敢再动,就听到他和缓的声音在头顶传来:“怎么手这样凉?”不等纪棠反应,秦见濬直接拉过她两只小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搓揉取暖。“京城的天气不比广西暖和,”他依旧缓缓说着,“一年有五个月都冷得很,现在十月的天气只怕比广西的正月还要冷些,你晚上穿的如此单薄在屋外,也不怕着凉吗?”说罢拉着纪棠回了屋里。 直到第二天秦见濬早朝离开了,纪棠还觉得自己陷在梦境中。她简直不敢相信,他会从孔孟的仁政之道谈到李杜的千古诗作,他的笑会如此威严但笑意却带着温润,他会关心自己冷不冷,那时的眼眸里盛满星辉……他好像是这个世上离自己最遥远的星辰,却又好像是触手可及的一缕晨光。纪棠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想再看看他的眉眼,想再听听他的声音,想再轻抚他的眉梢,哪怕一分一秒也好。她知道他是尊贵的帝王,而自己只是卑微的仆婢,她不敢奢望什么名分地位,她只想能偶尔看看他偶尔陪陪他,便心满意足了。 皇上赏赐的珠宝送入了藏书阁,藏书阁中几乎人人都知道纪宫人得了皇上临幸,恐怕很快就要飞黄腾达了,于是巴结奉承的络绎不绝,还有几个之前照顾过纪棠的老人特地来提醒纪棠“苟富贵勿相忘”,让纪棠不甚烦扰,直到姚嘉的到来,才舒缓了纪棠的几分郁气。 纪棠平日喜欢吃甜食,姚嘉知道她的口味,特地留存了中秋时节的新鲜桂花用蜂蜜酿过再做成桂花糕,纪棠很喜欢这样点心,姚嘉多做了一些给纪棠送来。纪棠也不客气,忙不迭地拿了一块送进口中品尝,却听姚嘉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她打趣纪棠道:“纪姐姐,难道皇上还苛待了你,你是多久没吃东西了,急成这模样。”纪棠放下桂花糕,面颊微红转向另一边不理姚嘉,姚嘉看她脸红了更觉得有趣,转到她面前盯着她的脸一直看着,纪棠被看得不好意思,伸手轻推她一把,把脸撇向另一边详装生气道:“看什么,你是没看过我的样子,还是我脸上长花了吗?”姚嘉坐在她身边一手撑着面颊继续打趣道:“可不就是长花了嘛!不然怎么连皇上都看得迷了,临幸了姐姐呢?”说罢另一手掩着唇轻笑起来。纪棠哪里肯依,拉着姚嘉的胳膊就挠向了她的腰上,挠得姚嘉连连讨饶才作罢。 两人闹了一阵又重新坐下喝茶聊天,姚嘉看到纪棠妆台上有两个匣子极为华丽,便问道:“纪姐姐,那便是皇上送你的东西吗?”纪棠顺着姚嘉手指方向看去,正是秦见濬送来的赏赐。因那晚秦见濬见自己容妆俭素,连所用的发钗也是很老旧的样式,便让送来了这些首饰珠宝,只不过自己都还没有打开用过。纪棠取过两个匣子放在桌上,打开推给姚嘉,顺手从中挑选了一支镂雕兰花的白玉步摇戴在姚嘉头上,左右看看甚是满意地笑着说:“妹妹美貌,戴着这个更好看了,送给你吧!你看看这些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去。”“这怎么行!”姚嘉拒绝着便要伸手去拔下步摇却被纪棠伸手拉住。纪棠轻拍着姚嘉的手说道:“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了,在这深宫中相依为命,我早就把你当做了我的亲妹妹一般,我的不就是你的。”姚嘉低着头良久,才轻轻说了一句:“谢谢姐姐。”纪棠为姚嘉拢了拢鬓角的碎发,又挑选了几只发钗给姚嘉比照着,慢慢说着:“我原本只盼望着我们姐妹二人能在后宫安稳平淡一生也便罢了,从来不肯奢望那些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没想到突然得到皇上临幸,也不知是福是祸……”听着纪棠担忧沉闷的语气,姚嘉连忙说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既然姐姐得了皇上临幸,哪怕不能封妃,至少也能封个婕妤昭仪,若是姐姐不嫌弃,妹妹愿意跟在姐姐身边扶持姐姐。若是姐姐以后能够得个皇子,后半辈子也能有个依靠,若是皇子再得皇上青睐,那……也是指日可待的。”“好了,姚嘉!”纪棠很疲惫的样子,似乎没有精神再和姚嘉聊下去,撑着额说:“这些我都没有考虑过,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再说吧!妹妹,不要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我只希望你安安稳稳在宫里活下去,不要陷入那些尔虞我诈的伤害,别的就不要想了。”姚嘉也没有再说,又和纪棠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就捧着纪棠挑选的一匣子首饰回了永安宫。 还未入永安宫就看到两个粗使的小宫女迎面走来,两个小宫女一看是柏贤妃身边得力的宫女姚嘉走来,赶忙迎过来行礼,姚嘉也颇为和善地打了个招呼。“几天不见,姚嘉姐姐更加美艳动人了呢!”一个小宫女奉承夸赞道。姚嘉一生最自负的就是自己的美貌,听了夸赞更加得意,笑得也更明媚了几分,另一个小宫女也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姚嘉姐姐如此美貌,尤其是配上头上这支白玉步摇,当真是仙姿玉貌呢!”姚嘉听到这面色沉了几分却没有表现出来,依旧笑盈盈的与两人寒暄了几句,回了自己的屋子。 回了屋子的姚嘉狠狠关了门,拔下头上的步摇连同匣子一起重重放在桌上,独自坐在桌前生闷气。姚嘉听闻纪棠得了皇上临幸内心其实尤为高兴的,一方面是因为与纪棠亲近,为她高兴,另一方面也是盘算着,若纪棠能得了封赏,凭两人的关系肯定要拉带自己一把,那自己出人头地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姚嘉最自负美貌,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无闻地老死深宫,若要自己就这么在辛苦劳作中直到满面皱纹身躯佝偻……不!不可以!所以她盘算着,与其做一个任人使唤的卑微宫婢,不如搏一次做个主子娘娘。她已暗示纪棠那么明显了,没想到纪棠却说自己是不切实际,要自己不要奢望锦衣玉食,要自己安稳卑微的度过余生……姚嘉似乎陷入了一个黑色的漩涡,越陷越深,挣扎、抵抗、歇斯底里、筋疲力尽……姚嘉趴伏在桌子上,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自己搏斗着,良久之后,她缓缓抬头,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锋芒。纪棠,既然你不顾姐妹情谊,要自己飞黄腾达不管我这个妹妹,那做妹妹的,只能靠自己了! 纪棠接连一两个月了都觉得没什么精神,吃什么都没有胃口,时常慵懒得很,也嗜睡了不少,藏书阁的人自从知道她被皇帝临幸也都小心服侍她,都以为她是身体微恙,自然只让她安心好好休息,期间周琪过来看望过好几次,也带来了皇后娘娘的一些赏赐和关心。后宫之中最缺人情,多是拜高踩低的小人,但皇后娘娘身居高位还能关心她一个没名没分的宫婢,与周琪也不过一面之缘,她却能把自己放在心上时常看望关切,其实纪棠心中是很感动的。只是近几次周琪来看望纪棠总发现她神色疲惫,身体很不好的样子,担忧地问她:“纪姐姐,您这是怎么了,比之前看您气色差了很多,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好?”纪棠眼看着是要瞒不下去了,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让外人知道,才悄悄告诉周琪,自己被皇上临幸之后竟然就有孕了。周琪惊得睁大了双眼,扶着纪棠小心躺好,左右看了几圈才担忧地说:“这可如何是好!您这个情况身子很不安稳的样子,若是让那位……知道您的情况,只怕就要危险了!”说着急得在屋内绕了几圈。 纪棠被她绕得头晕,又被她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一般抓耳挠腮的样子逗乐了,安慰她说:“还好现在还没有别人知道,孩子还不足两月非常不稳,我想再等等,等孩子稳固了,你再帮我求皇后娘娘为我保全这个孩子,到时候可全要拜托你了。”周琪知道原来纪棠早有打算也就不再担心,笑着拍了拍胸口保证道:“纪姐姐您尽管放心,这件事包在妹妹身上,我一定求得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人很好的,一定会帮您保护小皇子的!”“哪里就会是皇子!”纪棠一手轻轻抚着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笑得一脸幸福说,“我倒希望能是个公主,可以平平安安的长大,不要卷入宫廷的权力倾轧。”“是是是!咱们的小公主一定是最漂亮的小公主了!”周琪小心翼翼地轻轻点了一下纪棠的肚子,然后很开怀的傻笑,又把纪棠给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