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 凡俗肉身,谁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果有,就会在北京上海买两间房,会避开后来出了车祸的地点,会收敛情爱换个人结婚,会在亲人健在时对他好些更好些。 当年,于香跟陈家爷爷、奶奶是邻居。 小镇上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于家跟陈家只隔了几户,镇上的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哪怕是祖上势不两立的两姓人家,也会因为联姻攀上关系。 一来二去,辈分也就乱了。 街上的黄口小儿,论辈分于香要叫姑姑,豁牙子说话都露风,也说:“大侄女儿,吃饭了吗?” 于香是个能干的姑娘。屋里活、外头活,全不在话下。于香父母老实本分,除了年复一年种着几亩地,还打打零工。日子紧巴巴,可也没出过大乱子。 陈家奶奶可不是现在的陈家奶奶,谁家有个是非,都叫陈姐、陈婶、陈姨给评评理。陈家奶奶被请进屋,坐下听双方理论完,总能给出个公道说法。比街道大妈好使,因为她脑子快,记性好,嘴上也不挖人痛处,把道理都摆在明面儿上。 陈家奶奶喜欢抽烟,不抽烟卷,抽烟袋。她吧嗒吧嗒抽着烟,听双方诉完委屈,把烟袋脑袋在炕沿上磕两下,一二三点,说清道明,错的一方哑口无言,对的一言也不好盛气凌人。 那个烟袋还有个妙用。于香从小养得糙,经常肚子涨气、吃不下东西,天一冷就犯。 陈家奶奶把她的大烟袋嘴拨下来,再把烟袋锅拔下来,拿自行车条往里捅,捅出来的烟袋油子,黑乎乎油腻腻,往于香肚脐上一抹,她捂上衣服,回家睡一觉,第二天肚子就不涨了。 于香上的那个小学,一共三个老师。音乐、体育由一个老师教,英语老师学的是数学专业,所以她也没有学习的心思。 陈奶奶蒸了大馒头,就给于香送来一个。馒头很大,像小枕头一样,于香一次吃不完。陈奶奶在菜园子里干活,于香就去帮忙。把□□的小葱一根一根剥干净,一点死皮都不留。陈家奶奶说:“我就喜欢于香剥的葱,锥子那么细的葱,她都给你剥得白白净净。” 有一年夏天,雨水很大,上游水库泄洪。陈爷爷玩心重,拿几米长的松木竿,前面绑上网兜,,要去坝下面捞鱼。 这不是他的独创,镇上年轻的男人都爱干这事。雨水多了,上游的水库hold不住,就要开闸放水。为了尽快泄洪,连拦鱼的网也不用了,十几个泄洪口,几十道白花花的瀑布,眼见着大鲤鱼、大鲢鱼在水花里蹦高。 人站在岸上,看着水里有鱼就捞,所以捞鱼的竿子要够长。 其实捞上来的鱼也吃不完,剩下的就扔掉,或者晒成咸鱼干。 陈爷爷与一帮小年轻出去耍,陈奶奶在家出事了。 陈家是山脚下第一家,厕所建在靠山一侧。厕所边上是石头墙,挡着山上的土石。 雨把地下饱了,陈家奶奶跑去上厕所,提上裤子往外走的时候,石头墙倒了,陈家奶奶被石头压住脚,连疼再害怕,在雨里趴了十几分钟,动不了。 于香远远地听见“哎哟哎哟”几声,在雨声中仔细辨认,凭感觉找到陈家。 俩人都有点发懵,都没想着叫人帮忙,于香用柴火棒,生生把压在陈奶奶腿上的石头撬个缝,陈奶奶得以脱身。 血水被雨水冲淡了,一股腥味,不知道来自陈奶奶流的血,还是倒塌墙里的新土。 陈爷爷到家,发现陈奶奶的腿已经包扎好了。于香父母都不在家,她自己去镇卫生院找的大夫。大夫一听,那是我舅奶奶!提着急救包就来了,一看没伤到骨头,但是流血不少,给消毒包扎了。 那时候也不讲究什么破伤风针,这起事故就算了结了,有惊无险。 从此,于家和陈家关系更近了,陈奶□□女都不在身边,她把于香当女儿、孙女待。陈家子女也认识于香,逢年过节回来,聚会吃饭都叫上于香。 于香离开老家的前一年,在镇上的内衣厂上班。 工作就是做内衣,流水线作业。活特别多的时候,早八点干到晚八点。时间很长,可于香适应能力极强,学得也快,缝纫手艺好,逢人便笑,挺招厂里人喜欢。 有一个周六,于香休息。她准备上午洗好衣服,下午回家看看。 中午到传达室接电话,陈一天用小卖店的座机给她打的。 陈一天国庆节放假,在奶奶家玩,于香的厂子不休这种假,她是每周休一天。 陈一天叙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陈家奶奶近几年生过几次病,可健康状况已大不如前,尤其受不了刺激,最怕情绪激动。 她听到门前吆喝,卖南果梨,就出去买了六斤。 把南果梨拎回家,才发现钱找错了。 她给卖梨的100元,梨是两块五一斤,六斤15块,应该找回来85块钱。 可是老太太把马甲兜、裤兜全翻遍了,除了原来兜里就有的几张零票,人家只找了她5块钱。 老太太越想越窝火,在地上走来走去,一直埋怨自己,怎么没把账算清楚。光顾着算六斤梨的钱,没顾上看找回来的钱。 陈家子女都在外工作,陈一天的爸爸还是做生意的,按说陈家经济状况不错。 可是老太太一辈子俭省惯了,袜子穿破了都要补一补,号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花丢这80块钱,她怎么释然…… 奶奶领着陈一天返回街上一看,小贩早没影儿了。像这种流动商贩,也没个固定摊位,走家串巷,卖完一处开车奔下一处。都在车上装个大喇叭,一路慢开,一路吆喝。 奶奶在小卖店门口念叨,眼睛都急红了。 有人悄悄给陈一天出主意:老太太是真心疼这钱,别为了这80块钱,一上火,再把旧疾勾起来。你找个人,拿80块钱给她,就说小贩发现找错了钱,把钱又还回来了。 陈一天知道于香下午要回来,就给她打了这个电话,让她配合演这出戏。 于香详细问了问,奶奶是几点买的梨,几点回到家,几点又返回街上,有没有人看到那个卖梨的车…… 陈一天把知道的情况一一说了。 于香说:“知道了。你别管了。”就挂了电话。 大约一小时后,于香回来了。 她坐着卖梨的车回来了。 车子径直开到小卖店门口,于香坐在车上,让小卖店老板去陈家喊奶奶和陈一天。 这么一来,动静就大了。 这家小卖店,本就开在丁字路口,奶奶上前说明缘由,小贩是个年轻女人,系着围裙,收的钱就装在围裙里,她的嗓音又尖又干,把围裙里的钱一把抓出来,赌咒发誓地说没找错钱,还说陈家奶奶给她的是两张10块钱,又拿出两张十元纸币,有一样的折痕,对折——再对折。 说这就是陈家奶奶给她的钱,她找5块,一点问题没有。 完了坐在梨筐边上,带着泼辣的哭腔说:“我要是收100,我出门就让车压死!” 司机是她男人,也说:“老太太你这么大岁数了,你不能撒谎。这个姑娘……”手指于香,“这个姑娘说,要包圆我这一车梨,我们都开出去十里地了,才又开回来的。” 女人一听,又顺着说:“我要是真的昧了你的钱,我还敢开回来吗?” 陈家奶奶没有小贩嗓门儿大,再加上自己明明占理,被人说撒谎,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气得说不出话。只拿着手上的五块钱,还有几张零票,说:“我兜里的钱,我自己有数,那张100的没有了,我能撒谎吗。” 于香审时度势,朝几个身强力壮的使眼色,几个心领神会,堵在车前面,一个说:“别扯没用的,这老太太我了解,在这住一辈子了,她绝不可能讹你80块钱。” 另一个说:“80块钱咱们年轻人容易挣,你自己掂量掂量,不还钱今天就别走了。” 两下对峙片刻,系围裙的女的返回驾驶室,在座位底下掏出一个小包,捻出100块钱,递给陈奶奶,又把老太太手上的5块钱揪走。 冷着脸说:“梨我不要了。”车开走的一瞬间,那女的狠狠瞪了于香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