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秦失其鹿(1 / 2)鲤跃龙门首页

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岑杙的魂魄飘荡在水上,仿佛也跟着死了一次。直到一条黏乎乎的舌头像块大抹布似的贴上她的脸,她喉咙里立即涌上来一股腥甜像炮弹一样弹了起来,一头扎进了冷水中。

没顶、窒息的快感,顷刻灌入全身。冷吗?确实很冷寒冬腊月的浊河水,像铁汁一样,浇注在头顶很快漫裹了全身。从发根到脚尖都像油炸似的疼。

那一刻她体会到了顾山当年,想要借冷水洗涤自身罪孽的心态。

与其说是一种脱罪,不如说是一种惩罚。

当她呛着冷水浑身颤抖着爬上岸的那一刻,那只狗还站在船上,歪着脑袋,像看傻叉一样看着她呢。这真是天大的绝好的讽刺了。

“后来呢?”樱柔小心翼翼问。

岑杙瞥了眼她,知道她想问什么煞有介事道:“后来我在岸边看到了一头奄奄一息的野猪,它竟然会说人话还是地道的北方口音。它说自己被猎人追了三天三夜命不久矣请求我一刀杀了它好了结它的痛苦。我问它,既然这么想死为什么不干脆等猎人撵上来一刀了结它难道它还怕死后被人剥皮拆骨烤了吃肉吗?它说,它现在跟被剥皮吃肉差不多了,唯一的心愿就是死前能回自家猪圈看看,最好能死在自家猪圈里头,不把一块猪肉便宜给猎人。我说,你家的猪圈也不是你自己盖的,是你祖上得了猎人的地,圈了一块地给你家小猪崽子们垒了个窝,暂时容身,你死在自家的猪圈里,和死在猎人的地盘上,有什么不同?它说,它祖上曾救过猎人的命,这猪圈是它拼了命挣来的。它原本也想帮猎人看家护院,就像猎人家的狗一样,但它后来渐渐明白,它就是一头猪,是生来就要给人家吃的。它不想被吃,只能向猎人示好,示好不成就展示獠牙。它这一辈子就只做了这么一件事,就是护好祖宗拿命换来的猪圈,但还是逃不过被屠宰的命运。我说,你为了自己不被吃,就去拱杀别人,搞得天下大乱,六畜各失其所,临了又想将所有事情一笔勾销,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它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它若有罪的话,猎人也不无辜。它还说,如果我答应它,它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我的大恩。我说,我从来没有杀过猪,永远不会为了一头猪就违背我不杀猪的原则。但是我有一位猎人朋友,杀猪很在行,我可以请她来杀你。他突然狂性大发,说我和猎人是一伙的,宁死也不会死在我手上。然后就一头撞上了我手中的短剑,当场穿喉而死。”

樱柔听她这三分真七分假的故事,忍俊不禁道:“它说宁死不会死在你的手上,最后偏又死在你的手上,天下哪有这么傻的猪?难怪守不好自家的猪圈。”

“这你就小看它了,它这一拱啊,真就拱到了猎人的腰上,要不是猎人身上还有那么两块腱子肉,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樱柔点头:“那倒也是。让我看看你这块腱子肉,手上的伤如何了?”

“我哪算什么腱子肉啊,你还真是抬举我。”

樱柔笑着不说话,捧过她的右手,看见她的手心处有一条鼓起来的伤疤,横贯整个手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回事?”她记得自己离开前,这条疤是没有的。

“没什么,”岑杙不自然地缩了回来,像是解释又像掩饰,“是……之前不小心划伤的。”

其实,这是在平湖岭和李靖梣奔逃遇虎时,她自己用短剑划出的伤口。当时一心想着引开猛虎,没在意用了多少力气,导致伤口太深,留下了印子。

“流了很多血吗?”

岑杙点了点头,樱柔忽然眼波一动,“也许真是天意。”

岑杙不解地眨了下眼睛。

樱柔耐心地解释:“我听那位夫人讲过,你的这只手离体太久,血禁锢在里面都成了坏血,和身体不能互相流通补给,导致手上的神经很难恢复。之前夫人曾为你调制活血的药液,希望能够助你恢复流通,但是效果不太理想。你如今自己划开了一道口子,把坏血都放出去了,这样一来,新血就可以进来,反倒是形成了一个循环。”

“真的假的?”岑杙见她煞有介事的,略有些茫然地收回手掌,举在下巴前观看,不久陷入了沉思,“你这样一说,我仿佛记起来了。在割开这条口子之前,有段时间,我一直觉得右手胀胀的,五个指头肿得像包子一样。放血之后,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樱柔笑眯眯道:“那多半就是了。”

岑杙恍惚是信了,竟然非常感慨,谁能料到,当时她划开的那道口子,会在后来救了她自己一命。也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定数。

“这就是你们中原人常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樱柔了却了一个心事,话里明快了许多。

岑杙却又想起来一件事,这鼓胀胀的感觉是在自己中箭后,被夫人带回大蛮山医治,伤愈归来后才有的,当时她没有细究,只以为是心口的旧伤牵累导致的肢体水肿,不曾想到其他方面来,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下次再见到她时,一定要问一问。话说回来,自那日去皇宫表明身份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现身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过了一会儿,樱柔若有所思地看着岑杙,“现在,你总不用再背负着父母之仇了罢?也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了。”

岑杙愣了愣,表现出一种抗拒的心理。这些天她在山上吃得好,睡得好,每天与钟声相伴,烦了就去爬爬山,晚上就和师父谈禅,小日子过得特别舒坦,才不要去考虑什么将来。若不是今日有兴趣,她连过去都懒得回味。

“总不能一直在山上躲着了。”樱柔很有耐心地劝。

“谁说我躲了?”岑杙显然忘了那天到山上躲清静的话,如果只是一两天也就罢了,这都快半个月了,还赖在山上,若说她没有逃避,樱柔是不大信的。

“不如我跟你一起回蓝阙吧?”岑杙忽然临时起意说了一句,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在别人心里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樱柔眼波中漾出一丝意外和震惊,随即掩去,很是柔和地问:“回蓝阙做什么呢?”

岑杙想了想,“嗯做生意?或者,开个……小饭馆,总之,随便做什么都好。”她的全无计划正好说明她并非真的想去蓝阙,只是不想面对现实而已。

樱柔淡淡道:“好啊,如果你想开个小饭馆,我一定帮你打下手,当店小二。”

岑杙听她这样讲,自己都觉得好笑,“当店小二?你会么?当小二首先得会吆喝,还得有力气端盘子,你这样文文弱弱的,一看就不成。”

“你少看不起人了。”樱柔不服气道:“我怎么说也算走过南闯过北的,论资历和见识未必就会输给你。”

岑杙瞧她认真起来了,忙忙点头,“那倒是,其实你无需当店小二,你只要往店门口一站,肯定有源源不断的客人来。店里的生意稳赚不赔。”

樱柔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个评价很满意。

二人说笑一阵,不觉月上中梢。樱柔很想留住这个夜晚,但是她知道,她们在一起的时间,终归是有尽头的。

这时,天上忽而响起一声闷雷,又刮来了一阵旋风,把岑杙眼睛都吹得看不见了。连忙护着樱柔回舍内躲避,“乖乖,这是要下雨了吗?”但是看头上,月亮还好端端地挂在那儿,既没有被乌云遮蔽,也没有被风吹跑。

樱柔理理被风吹散乱的头发,“不知道呢,这阵子天气总是这样,像要下雨,但又迟迟未下。过一阵子就好了。”

岑杙点头,果然,一刻钟后,寺里又恢复了静悄悄。岑杙笑道:“得,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咱们被它摆了一道。”

樱柔弯了弯唇角,道:“这么晚了,也该歇息了。明日你还要呆在山上吗?”

岑杙不假思索地“嗯”了声,对她来说,明天做什么无所谓,只要不回城就行。忽然想起来,要不明天就去后山抓只兔子回来养着,叫上清松一起,反正他比自己更无所事事。

“我明日要下山去。”樱柔忽然道。

岑杙“嗯?”了声,意外道:“这个天气,你下山干嘛?”

樱柔:“我想下山补办些远行的东西,外婆的身体已经无碍,我打算过几日就走。”

岑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中流露出不舍。想了想,“那我明天还是陪你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