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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清晨的第一道寒风毫不留情的拍在宝璐脸上,她瑟了瑟,颤了下身子已有五分清醒。    宝璐照着昨日的旧路进了正房,沿着西侧的抄手游廊正房去,门口已有婆子站着,见她过来笑着道:“七姑娘来了。”说着便往里头迎。    宝璐想也未想闷头便往里头走,刚跨进了门只觉得无形中一股压力迎面而来。宝璐抬眼一瞧,里头已经黑压压站了一片人,她唬了一跳,何曾见过这仗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宝璐脑子清醒了,人却不知所措了,幸好人多未注意到她,她一眼瞧见了宝琪,忙站到了她身边去,跟着她总不会错的。宝琪似是十分嫌弃,微微的往另一边侧了侧身。    宝璐无心计较这些,偷偷的四处打量,正房堂屋正中悬着一个大匾,上头三个金漆大字“叙伦堂”,下头是画着青松竹柏的大屏,屏下黄花梨雕如意纹的案上设有青花瓷瓶与香鼎,地上是两把太师椅,两边又是各三把交椅,上头坐着沈宗荣与两个年纪大些的男子想必是她的伯伯们。    沈老太爷随着沈宗德在外任官多年,赵姨娘怕她那时尚小不记人,后又病了一场见人不知道喊,早早的让梨儿仔仔细细的给她说一遍,反反复复叮嘱可千万别认错闹笑话。    宝璐当时虽昏沉却不敢马虎,原刚来这里那会赵姨娘以为她失魂曾与她叨叨过,但几年过去已有些记忆模糊,遂拿出当年初入职场背材料的劲头,温故知新,将几房几人死记了遍。    沈府老太爷共三子二女,其中一庶女、一庶子,如今二女早已嫁出去,剩下三子因父母尚在,即便各自做了官仍是住在这沈宅内。交椅上坐在最上头黑面圆目,不怒自威的想必是她在都察院四品佥督御使的大伯沈宗德,另一侧边身材魁梧络腮大胡的想必是她就职于五军都府都事的二伯,身旁两位年长的妇人应是两位伯母,其中一位珠钗满头,上着革色白竹叶洋缎长袄,下着一条马面裙,只是脸无表情似一节木头桩子,像是她的大伯母葛氏。另一个年纪稍轻,生的眉目温实,衣着朴素些却也鲜活些应是她的二伯母冯氏。    她这一辈的,满屋子年纪相仿的少年男女,她也认不得谁是谁,只知道长房有三子二女,其中已有二人嫁娶,依序为长子沈明松,娶妻程氏,这大堂哥在翰林院已做了几年庶吉士是个有为青年,长女宝玟嫁在平阳侯府她是见过的,庶次子沈明生,嫡三子沈明理,最小的是嫡次女宝莹,此次回京正是备嫁年龄。宝璐往大房方向瞧去,见两个女子站在一起,其中一人年长些的笑意吟吟,一股大家做派,估摸着就是大奶奶程氏,按理沈家当家的是葛氏,程氏从旁协理,不过原听葛氏已不大管事,已是退居二线,上上下下都是程氏在操持,所以端的是一派干练、利落之态。旁边一位长相灵隽一身朱红绣白梅花纹的袄裙,脸色清冷,从头到尾眼神未有一点飘动的高冷少女应当是她的四姐姐姐沈宝莹。    二房只有一子一女,倒都为正妻所出。宝璐扫了一圈,只瞧着她这边一个脸庞圆润略带几分英气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正巧回望着她笑。宝璐忙报以回笑,她应当就是小她十月的八妹宝珏,听说二房连姬妾也未置一个,她不免又朝她二叔多看了几眼,想不到看似鲁莽大汉倒是个深情之人。    宝璐一圈看下来却不见宝玲,心中疑惑,各房聚齐怎不见五姐姐,五姐姐最是守礼之人,老太爷初回京定不会失礼,难道是病情加重无法前来?    “老太爷、老太太出来了。”只听里头一个嬷嬷道了一声。    宝璐忙回神,跟着众人皆正容正身相迎。    老太爷身形瘦高,微微有些佝偻背着手踱步出来,一捋胡子花白,眼神清直有威,身边老太太看着却是慈祥许多。    老太爷、老太太在正座坐下,众人忙问安,先是几房老爷、太太,接着便是他们这一辈,儿孙众多,只得一房一房来。    宝璐在旁认认真真的看着他们的模样记在脑中,几位姐妹,奶奶、太太她皆是猜对了,大哥哥沈明松原是那位正脸端方,神色与大老爷如出一辙的青年,二哥哥沈明生原是那位立在一边举止颇爱做风流状之人,三哥哥沈明理与四哥哥沈明勇年纪相仿,一静一动,许是因二老爷是个习武之人,四哥哥与八妹妹倒是一般的英气飞扬。    一众人行完礼侍立在一边。    老太爷看着满堂儿孙,清咳了一声,道:“今日难得阖家团聚,本也该叙一叙天伦之乐,但蒙祖宗庇佑,我沈氏一门,同年竟出三人入会试,祖德至此,我们倘若偷懒不受,岂不有负先人。”    众人忙道是,应精益求精,光宗耀祖。    “明生、明理、明学。”    被点到的三人忙出来,站在堂中听示。    沈老太爷脸上有微微的欣慰,“你们此番不辱门楣,本该褒奖一番,但会试在即当收心治学,若你们日后若能有幸为朝廷效力,为圣上效忠,若能得圣上夸赞岂不比这等吃喝荣耀。”    三人忙道是,谨遵老太爷教诲。    沈老太爷又道:“这几年在外,明生、明理日日在我身边督促治学,虽得此佳绩亦是我平日所料,难得的是明学这几年颠簸在外,多是一人在外求学,身边无人督促教导,却也勤奋自律,此番成绩才是男儿自强之榜样。”    明学忙出来做礼回道:“这几年明学虽不能老太爷身边尽孝,但往日老太爷的教诲明学谨记在心,即便有困苦难捱之境,一想到老太爷年轻求学昼耕夜读、囊萤映雪亦乐在其中,孙儿此时衣食无忧岂敢叫苦。况老太爷儒名满天下,府学先生说起每每有仰慕之情,孙儿身为沈家之后岂敢污了老太爷之儒名。”    沈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捋着胡须甚感欣慰,点名明勇、明浩要多学学明学这刻苦精神。    因三房是最小之子,沈老太太平日里原就多偏爱些,今日沈老太爷又难得夸人,沈老太太自然觉得脸上有光,连连跟着心疼了几句“我孙儿比我去之时消瘦许多必是读书辛苦了。”    明学慷慨陈词表态,“古人学问无遗力,明学亦是全力以赴。再则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匹夫,老太太莫要心疼明学。”一番话说的奋强有力,为学生之典范,沈老太爷很是欣赏又是一阵赞许。    郑氏在旁听了,脸上止不住有些得意。    明生、明理暗暗不平,同是中了举的,为何他就这般被夸赞,好似他们都不曾读书白捡了这举人般,日后能不能入圣眼还不一定呢。    沈老太爷一生严谨治学,为人低调谦虚,此番一门三人中举不免也有些得意,立志要狠抓一抓做一番一门同年三进士的家族大名,便道:“春闱本在二月,因圣上抱恙,便推迟到了秋后。这中间还有半年多,为山九仞,只怕功亏一篑,这紧要关头你们必不能松懈了。我已让人在前头祠堂里收拾了一间房出来,打从明日起,下午半日你们便跟着我在祠堂学习,我虽老眼昏花比不得你们年轻思绪敏健,但胜在比你们有经验些。”    三人忙道,有老太爷指导必大有进益。    沈宗德劝道:“老太爷舟车劳累又染春寒,还望保重自己的身体,孙儿们都是自觉的,况日日在家治学,老太爷拨冗督促督促便是。”    沈老太爷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们会试是紧要的,况我白日里也无事,左右不过巩固巩固他们学问。”    沈宗德并两个兄弟苦劝不住,只得训话明学他们三人多用功着些,莫要老太爷劳累。    三人不住的应是。    沈老爷呷了一口茶,抬头一眼便瞧见明勇高高瘦瘦站在下面,又见明浩仍是一副胖胖懵懂无知的模样,便道:“明勇、明浩亦一起来,我知明勇有意向武,本朝武将虽大多世荫承袭但亦要明是非知忠义方。明浩也该用功着些,你哥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是进了学的,你今年也该去试一试莫要懈怠了。”    明勇、明浩也出来道是。    又看到几个姐妹站在一起,沈老太爷话锋一转:“几个丫头也一起听听,这一晃眼都大了,都是将要出阁的年纪,我们沈家诗书传家,丫头们虽不需要有什么大学问但也要明白事,莫要做出那等辱及父母门楣之事将沈家清清白白的声誉给玷污了。”一番话语气颇重,说的几个姑娘不敢多言皆是低头道是。    沈宗荣冷汗涔涔,沈老太爷这出指桑骂槐,他心知肚明,知宝玲为妾之事必然引老太爷不乐,等他问起还不如先认了,忙站起道:“儿子万死不敢做出那等辱及门楣之事,想必老太爷已听到了什么,才做如此训诲。只是当时事发突然,待儿子知晓之时,已然木已成舟无回天之力,宝玲自小受老太爷教导最是贞烈,只道事已至此已无可追悔,更不敢回家侮辱父母名声,只道沈家没她这么个女儿罢了。”    “啪”沈老太爷猛地一拍桌子,横眉竖目,“宝玲先不说,宝珍那事怎么说,一个病痨子人人避之不及,你们上赶着嫁,忒得凭空叫人说我们沈家卖女儿般。”    沈宗荣惶然跪下,郑氏也忙跟着跪下,明学、明浩看父母跪亦不敢站着,宝琪机敏也忙跟着跪了上去。宝璐此时听了这些隐约感觉是宝玲有了什么不测,已觉昏昏然然,双脚发软亦是跪着。    沈宗荣战战兢兢道:“当时境况儿子也无法,当日在宿迁以为要致了仕才能回京了,女儿又大了要嫁人又不敢耽搁,亦不能将她嫁在宿迁,心中存着一份希冀万一圣恩眷顾全家回了京岂不叫她在异地一人无依。再则儿子也打听过,泽林只是腿疾行动不便,品行却是好的,若是那等轻浮狂徒,儿子也不敢将女儿推入火坑。”    沈老太爷冷哼一声,“我自小教导你们君臣之意你都听到哪去了,圣上不过将你外放几年就这般熬不住抓肝挠肺的想回来,你心中若有忠义哪处不能为陛下尽忠哪处不能为朝廷做事。我看这事端头就是你,若非你一心献媚,何会生起送人到参知府之念,以致乱中出错出这等荒诞之事。我这张老脸也要叫你丢尽,回来正见季编修告老还乡,开口就是一句,您临老还得一老贵婿参知王大人当真是可喜可贺,臊的我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沈宗荣口舌发干,心已惶惶然,只是今日硬着头皮也要将这说辞硬到底了,忙磕头道:“是儿子做事无章法丢了老太爷的脸,儿子一时昏头想送一个江南能歌善舞又懂诗词的女子给老参知,寄望老参知能为儿子美言几句,恰逢宝玲生病便一起送回京中调养,谁知到京之时时辰尚早城门未开,这般背运便遇了歹人,小厮们慌忙逃命,出了错将两顶轿子弄反了将宝玲的那顶送到了参知府,姬妾那顶反抬回家。宝玲怕辱及父母并不敢声张,待人辨明真伪将姬妾送去之时为时已晚。此事宝玲来信我们方知,宝玲怕辱及父母门楣决意不再回来,道已叫人看了去无法再嫁他人,求与沈家脱离关系不致辱及家门,王大人亦是深感愧对沈家,也曾来信表达过歉意。此事实在是阴差阳错了。”    沈老太太因宝玲之母刘氏原是在她这边出去的,宝玲自幼聪明懂事,较之其他庶孙女多几分喜爱,初听此事亦是心疼,但此番见三子俯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心中亦是不忍,劝慰道:“此事众人也是知的,只道是弄巧成拙罢了。那季大人原就跟你不对付,即便没此事也定要拿别的事情做一番文章,此事也怪不得宗荣,只道是宝玲命苦罢了。”    沈老太爷一想起那日被奚落仍是心有不平,但听沈宗荣如此讲来却也是因缘凑巧,又见明学他们跟着跪着,若重罚怕影响他进学,一时竟是无处可怪,半晌方深叹一口气:“事已至此骂你也无用,宝玲亦是无辜,她自求脱离关系亦算深明大义,只是身为父母长辈也不忍叫她这般凄凉,若无事便叫她也回来多走动走动罢。”    沈宗荣一房人忙磕头谢老太爷。    宝璐初初不明沈老太爷为何所斥,后听沈宗荣说来方知宝玲阴差阳错之下竟入了参知府当小妾,只觉头顶闷雷连响,浑浑噩噩不能直身,后如何出的正房亦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