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八、十方
流星腼腆地笑了一下,毫无戒心地说,“我小时候贪吃……当然,现在也贪吃。那时候看见好吃的东西,总想着据为己有,我记得又一次从伙房的师傅那里摸出两个地瓜,便悄悄地让五爷烤给我吃。但我又吃不完,便将烤熟的地瓜偷偷塞进枕头边上的抽屉里,想等第二天早上起来再吃。可是大人,你知道么?第二天醒来之后,伙房里又烤上了好吃的玉米……那玉米被烤得香喷喷的,想闻不见都不行,于是我哪里还顾得上前晚藏起来的地瓜,转头就去拿烤好的玉米,拿一个还不算完,非要拿两三个才心满意足。久而久之……我那个抽屉里啊,就塞满了地瓜、玉米、糖霜、蜂蜜……应有尽有。那时候我自豪地认为……那个抽屉就是我的天下。”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从伙房里拿到了一块散发着奇异香味的松糕,便再次放进抽屉里。可是当天晚上出事了……”
“哦?”萧人海被他勾得好奇心起,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流星说起往事来,倒是像个小大人一样,长吁短叹,头头是道,“我并不知道那块松糕里放了引蛇的肉糜。”
“那块糕子是用来引蛇的?”
“何止是糕子,连我一起,还有我私藏的那一柜子的好吃的,都差点成了蛊蛇的盘中餐。”流星神色复杂地慨叹一声,问萧人海,“大人,要是您,您会怎么做?”
萧人海神色威严地说,“敢觊觎我盘中之餐,我定会直捣蛇穴,将那些蛊蛇全部斩杀。”
“……也不是不行。”流星点了点头,并没有反驳他,“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非但没有,我还将那些松糕还给了蛊蛇。”
萧人海却道,“殿下,您这样软弱,是会被天下人欺负的,就算您身边那些吃您俸禄、为您尽忠的臣子,也不会轻易放过您。”
“二爷也是这么说。”
“那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可他还补了一句话,他说,若要人臣服,便要懂得先王之道,以和为贵注1。”流星顿了一下,煞有其事地继续说,“所以……天下就在脚底,不在眼前,更不在九州四海贪得无厌,必遭反噬。”
萧人海深吸了一口气,嘲讽般地笑了笑,“贪得无厌……”
“先王之道,以和为贵其实我一直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沉叶林一战,他拼死将我从镇北军的刀下救回直到无名谷中,他故意留了破绽,让业雅将我先一步送回云州城、您的手中我才搜集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
萧人海眼神中的火苗随着流星说出的每一个字逐渐冷却。
“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还要拼尽全力,坚决不将我交给南朝的将士?要知道,我是北鹘的太子,他若当时把我叫给那些人,岂不是能更容易,甚至更轻松地制衡你们吗?为何他没有……而是要冒着身败名裂、通敌叛国的风险,定要跟自己人为敌。”
萧人海竟少见地语塞了。
流星抬起头,漆黑的瞳孔中闪着微光,他专注地盯着萧人海,又说,“刘大哥、穆小统领……他们可都是镇北军中响当当的勇士啊,您扪心自问,若我真落到他们手中,这一战,您还敢打吗?”
“……”
流星又道,“大人,您可以直捣蛇穴,也可以在盛怒之下,将那些蛊蛇全部斩杀。但是,那之后的麻烦就会源源不绝,您的战士、臣民、还有故土,都会因为连年的战火而彻底毁灭。那之后的世世代代,都会结下死仇,您占领过的城池,云州城中的南朝子民们,他们没有一天不恨你们。方才您说,围城之后,烧杀抢掠数不胜数,但您认为,他们真就那么恨自己人吗?不是的,他们最恨是你。二爷说,兵书中有一句话,实则应当写在扉页。”
“什么?”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注2
萧人海深吸了一口气,怒火中烧,他不便在太子面前过分显露心绪,便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暗骂道,烈衣啊烈衣,你用了十年,为我北鹘活生生培养出了一个能说会道的“说客”,你教他“以和为贵”,教他“兵者,不祥之器”,教他经史子集、兵法战书,却独独不教他用刀,不教他驭马。
北国十方猎场,裕贤太子当然不足以制敌,因他手无缚鸡之力,连一柄短刀都拿不起。但是他年少得志,聪慧过人,将来,势必会成为一位看得清局势的能主,却终究不会变成一位野心勃勃、扩大疆域的“战皇”。
……“战皇”,呵,战皇又是什么?
何谓“战”,何谓“皇”?
和自己这“杀神”的封号不是如出一辙的可笑无用吗?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月的望月楼上,与靳王一番对谈,他那“万民论”曾如一阵急鼓,重重地敲打在自己心头,他说百姓大抵分为三类一类“良人”,二类“素人”,三类“佞人”。那这些人,真就不做他想,会臣服于他吗?
萧人海不禁踟躇了,他拉住流星的脚步一顿,竟从少年乏善可陈的故事中,琢磨出了自己三十多年来没想明白的道理。
“怀恩感念,大人不懂。”
他记得靳王说出这八个字时,眼中尽是洒脱和激荡,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憾色似是揣着软绵绵的血刺,一根一根扎进了自己铁皮做的心房里。
然而,这样一个铁制的“心盒”却被一个人砸烂了。
怀恩感念,他怎么不懂?怎么能不懂呢……
这时,他们遇见身前一处水坑,萧人海蹲下身,抱起流星,大踏步跨过了水坑,而后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太子殿下,恕微臣逾矩。”
流星低下头,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衣服,摇了摇头,“没事。”
萧人海再次牵起小太子的手,沉声说,“亲有尊卑,位有上下,各司其事,事不逾矩,执权而伐烈衣教过你么?”注3
这样的提问比比皆是,流星甚至怀疑这人甚至要在“为人师表”这件事上,也要与二爷一较高下。
“教过。”流星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大人,百家之言,我大都读过,只是我资质愚钝,都只理解皮毛,二爷从不强迫我学这些,他不是你们眼中抢人皇子的坏人,他对我很好,这十年来,没让我受过委屈。”
“可偏偏是这样,微臣才会为太子爷忧心。”
“为什么?”
“想必对于此事,烈衣长此以往心存愧疚,是以一直将你圈在一个安稳的地方,不让你接触那些杀人者的刀兵。他心知肚明,却义无反顾。”萧人海叹了口气,无奈道,“在这盘死局中,烈衣是赢家,是当之无愧的胜者为王。”
流星听不太懂他话中深意,便只能竖着耳朵,歪着头,一边走一边琢磨。
好在萧人海好为人师,特别是在这孩子面前,他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和尊重。他用小孩子能听懂的方式,徐徐道,“太子殿下,你身上流着我们狼族的血,你的骨头是由北鹘十方猎场的马刀削成的,在不久的将来,您是要接大皇之位,带领我们驰骋疆场,争伐四方的。如果您手不提,肩不能扛,日后如何对敌、如何服众?”
流星却皱了皱眉,“大人,服众……定要会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