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二、浪潮
听他这样说,二爷终于长舒一口气,心中这块石头才算暂时落了地。
“其实你刚才说的关于三州问鼎由谁来问这件事,我在镇北军营曾与陈大将军说过。”薛敬紧紧地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摩挲了片刻之后,轻声说,“他还与我说了些我从前不知道的事。”
“哦?”二爷好奇地斜了他一眼,笑问,“他向来不说我的好话,他又编排我什么了?”
薛敬枕着他的肩膀,措辞了片刻,“他说……你小时候骗他陪你去偷老师的金鲤,被他老人家罚抄兵书,你还让他代抄。”
“……”
“他还说……”
“行了。”二爷打断他,“就知道他嘴里没什么好话。”
“有。”薛敬不依不饶地扳着他的脸,非要跟他把话说清楚,“他还说……你这人心软。”
“我可不就是心软。”
薛敬盯着他的眼神,到底没将他那句“死生不重聚,山海不相逢”说出口,那些过去的事随风散尽,即便再次想到依然觉得堵心,好在都已经过来了,既然已经走过了那段最艰难、最孤独的岁月,有些话便当成个秘密,永远遮在心底,不必让他知道了。
因为心软。
幸好。
“在想什么?”二爷见他出神,忍不住问他。
“没什么,只是求神拜佛,这种要人命的消息别再来一次,否则我不被行将折磨死,也要被你吓死。”
二爷一滞,随即笑了一下,贴在薛敬耳边,用低哑的气音,略带情欲地柔声哄他,“是么?那可确是我的错,大不了日后补偿你。”
他这副一本正经的轻吟带着滚烫熨帖的叹息,热气喷在薛敬耳蜗,震颤着他周身每一丝血脉,连那舒长的睫毛都在根根打颤,这股热浪霎时于情海翻腾,任谁到了跟前都经受不起。
“你这个样子,还……”
“还什么?”二爷故意笑了笑,分明在那人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印刻至深的影子。
薛敬咬着牙,像是能从这人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中攒出些势如破竹的气势,他短暂地忍了片刻,拿出了涤荡千军万马的姿势,在千钧一发之际蓦然收手,十分利落地翻了个身,坐在床边,略显焦躁地急喘不定。他对着倏忽燃尽的烛火愣了好一会儿神,终于将濒临炸裂的心火慢慢撕灭。随后,他神色复杂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不堪入目的姿势,快速将松松垮垮的寝衣撩起,顿觉自己这一副吃不够又不敢吃的狼狈模样,简直比外头饿到极致的野狼还不如。
“你胆子可太大了,这样都敢惹我。”
二爷却撑着身子坐起,用寝衣随意遮掩了一下心口上乱七八糟、略显狰狞的红痕,随即哑声笑了一阵。
“你还笑。”靳王殿下到底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他装模作样地端起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重重地哼了一声,咬着后槽牙说,“我忍得住。若要用这种代价换你的补偿,我宁肯今日就剃了头发,出家做和尚。”
“……这是什么话。”
“就是这话!”薛敬梗着脖子,硬邦邦地说,“你都不要命了,还硬着头皮往人家刀锋上撞,我没气得发疯就算我定力足,回头削发为僧,随便找个寺庙拜进去,以后你再要见我,就去寺里头找!”
“你……你气死我了。”
“我什么?”靳王歪着头,得寸进尺地说,“我被你吓得灵魂出了七窍,已经快折磨地不成人形了,你有什么可气的,恶人先告状。”
二爷有些心累,他好声好气地劝了半天,连轻佻不羁的语调都用上了,可跟前这人非但不领情,还蹬鼻子上脸,非要往刀背上撞。于是那片刻间,他便不知道怎么哄了,只能保持缄默,半天没说话。
薛敬到底是怕他,更抵不过这抵死的宁静。他稍停了一会儿,见那人没打算再哄自己,便又很不要脸地凑过去,闷着嗓子说,“那说好了,日后再补偿我,你在我这里已经赊了两回账了,我可都记着呢。”
二爷拿他这人没什么办法,便只能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于是赶紧摇了摇头,最后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两人这样相拥着躺了片刻,烛山带来的伤药力道狠,此刻药劲儿上来,二爷便昏昏沉沉地直栽头,薛敬顺势将被子给他掖好,搂着他睡着了。
这样一睡,便睡了一整个白天。
任凭外头多么吵闹,那人没醒,薛敬也没打算起身。
直到傍晚,门外又传来动静,像是两人争执的吵声。薛敬这才依依不舍地爬起来,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卧房。
院内,鹿山拦住了桑无枝的去路,两人一来一往,没几句话又争执了起来。
薛敬走过去,提醒似地拍了拍鹿山的肩膀。
鹿山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对桑无枝说,“让你嗓门小一点,你听不懂吗?”
“臭小子,会不会好好说话,我”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吵的。”薛敬赶忙打起圆场,顺手将桑无枝手中的托盘接过来,看了一眼碟中的菜色,轻轻“咝”了一声。
桑无枝顿时愠怒,“怎么?嫌弃老娘的饭菜?”
“没有。”薛敬笑着说,“只不过他重伤未愈,吃不了这些咸口。”
他往后院看了一眼,抬着步子慢悠悠地往后头走,桑无枝紧跟着他来到后院的伙房,见他将米缸掀开,从里头打了米进盆里,竟然一丝不苟地蹲在水缸边淘起米来。
桑无枝转着黑色的腰带绳,悠闲地瞧着薛敬,心中不禁疑惑,昨夜这人怒急之下势如破竹,震煞四方,今日却能蹲在这里仔细地挑拣米里的粟壳,乖顺得犹如一只顺了毛的黑猫。
薛敬没抬头,手底下淘米的动作更没停,“以前在九则峰,他生病吃不下东西的时候,都是我学着煮些白粥,三哄七骗地喂给他吃。”
桑无枝歪着头靠在门边,将腰身凹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略带讥诮地笑了一下,“你这样心甘情愿地伺候他?你真是靳王殿下?”
薛敬抬起头,“怎么,姐姐不信我?”
桑无枝嗤了一声,“别乱叫人,我又没同意你跟他一起喊人。”
薛敬倒不生气,“可他这么喊你,我若不跟着喊,倒不像一家人了。”
此刻,粥已经用砂锅煨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薛敬靠在灶台上,扇着扇子,仔细地稳着火。桑无枝盯着他看了半晌,越发觉得他神色古怪,于是忍不住好奇心作祟,凑到跟前,抿着红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试探地问,“我说……你在城外头,他过他那个丫头吗?”
薛敬一愣,跟着犹疑不定了一阵,忍笑道,“咝……姐姐说的,是哪个丫头啊?”
“就是在城外等他的姑娘啊,他娶的那个媳妇。”桑无枝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前段时间他在东河边上救了我一命,我就忍不住问了他,是他告诉我的。”
薛敬渐渐收回笑意,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故意答道,“那丫头挺好的,一直在等他。”
桑无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见过她?”
“很熟。”靳王盯着煮沸的砂锅,咬着牙,巧妙地回道。
桑无枝靠在墙壁上,轻叹一声,“曾经,我也这样等过一个人。”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