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三零章 泥草(1 / 2)战山河首页

三三、泥草

“一刀毙命。”银三义愤填膺地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从前没接过这种买卖,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就这么死了。后来我气不过,又找了几个兄弟暗中去查,但也不了了之,那家赌坊也关门了,老板不知去向,那任家的地契更是不见了。毕竟这云州城里都是北鹘的兵,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查人命官司,谁帮你啊!而且……这任家老二确实也不是个东西,偷老宅地契这事儿其实当天就被老太太知道了,老太太发疯一样地去夺,他一恼,是真把老娘赶了出去,自己冲去赌坊将房契抵押了,本想着能赢,呵!没想到,血本无归!什么都赔干净了!最后连自己这条小命也搭了进去。而且这事太蹊跷了,我觉得他们家肯定是惹了什么人,叫人追着灭口了,所以我也不敢管,叫底下人也不要乱说话,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你们若不是今天问起,我也不会说。我这口气只能憋着,吞回肚子里,两坛子酒赔上两条人命,我这心也难受……”

二爷又问,“那后来呢?你是怎么收留这老太的?”

银三道,“我本来想着这事儿过了就过了,结果没隔几天,几个兄弟抬回来一个老太太,被草席裹着,惨得都没人样了,她当时怀里头就抱着个木箱子,谁扯都不撒手,人也彻底疯了……我一看,这也太可怜了,两个儿子都没了,老太太一个人也没地方去,我就叫兄弟们在刚才你们看见的大杂院里收拾了个屋子,将她安置在那了。嗨,说到底,我拿了他们家两坛酒,老太太搁在我院子里,我总不能不管她死活吧。我银三对天发誓,这些话要是一个字有假,我天打雷劈!”

二爷盯着他,那眼神简直像是要将对方的脑壳剥开一样。银三慌忙打了个抖,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静默好一会儿,二爷才慢慢收回眼中的戾气,略显和善地笑了笑,“银三哥,方才是我态度不周,您别介意。”

这时候,鹿山走进门,低声在二爷耳边说了两句话,二爷点了点头,才对银三说,“三哥,孟春兄去问了你手下几个兄弟,他们说的,跟你说的大差不差,你的确没撒谎。”

银三朝鹿山看了一眼,不自然地吞咽了一下,嘟囔道,“好家伙,你们俩商量好的,一黑一白,不光套我话,还将我手下的兄弟们都过问了一遍!二爷好手段。”

“不敢当。”二爷靠在案前,双臂环抱,皱着眉道,“实话说,今晚这事事发突然,他们又先我一步。孟春兄。”

“在。”

“你一会儿留下来,帮银三哥清点一下手底下可用的人,教教他们怎么跟人说话搭腔。事成之前,南角街必须是一块净土,我会想办法,把“那些人”的视线转移出去。”

银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二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二爷笑了一下,示意他道,“孟春兄跟我保荐你,说你值得他信任。如今看来,你确实讲义气,这些日子,我也让他试了试你们,你派去西山尸地的那些兄弟手脚干净,的确没留下什么破绽。银三哥,接下来的事,还要请你多多帮忙。”

随后,银三揪着肚皮走出门,却见手底下十几个心腹都聚在院子里,已经被鹿山挨个盘问了一遍。

“我的天……为了掩人耳目,我这几个有本事的兄弟平日就混在乞丐堆里,谁也认不出来,你们是怎么挑出来的……”

鹿山走到他身边,冷冷一笑,“想跟二爷耍心眼,你还嫩。”

银三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不禁对门口站着的白衣男子肃然起敬。他踩着小碎步凑到鹿山跟前,呲着牙殷切道,“你小子行,给三哥介绍了个能投奔的主。”

鹿山转头瞧了他一眼,揶揄道,“就凭你给任家老二送人头这事,二爷就不可能收你。”

银三脸色一变,“那我……我……”

鹿山点了点胸口揣着的册子,刻意提醒道,“银三儿,你这些兄弟的生辰八字、家人发小、籍贯背景可都在这册子里,接下来的事儿,你得好好干。”

“我干,我肯定干。”银三道,“其实光辉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会干。我家就是十年前破城那天没的,这个小院子……我没修过,是因为这是我娘生前跟我住的地方。你们说我没良心也好,不说实话也好,其实最后我收留那任家老太,也是因为……我看着他那老小来气。但我能怎么办?南角街一帮兄弟、乞人、老弱病残,什么都有,若是不将这地方圈成一个黑箱子,外头什么人都能来欺负你,你说我在这云州城里怎么活下去?”

他闷着嗓子叹了一声,又说,“我不想被人欺负。但你说这世道,你不想被欺负,就得去欺负别人。这么多活受罪的人,我哪里救得过来,久而久之……我也就丢了良心那玩意了,要了良心就得送命,还是命更重要。留着我这条命,说不定……还能看见我家这房顶的草被清干净的一天,所以……”

所以,才要无所不用其极地苟活下来。

生逢恶世,穷人穷不起,生杀贵贱难舍难分。终有一天,房顶的泥草定会被彻底清除,到了来年春日,又会长出绚烂的花来,引来檐下筑巢的雏燕,赶跑暗河里吃阴食的恶虫。

鹿山不禁想起鹿云溪说的这番话。他转过头,往银三这木房子的屋顶瞧了一眼,眼神莫名黯淡下来,鹿云溪也曾跟他一起,住过这样房顶长满枯草的小屋子。

“接下来,你跟他,一句话,我的兄弟给你们用。”银三敞开胸襟,仗义执言。

鹿山冲他笑了一下,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银三被他这一笑弄得受宠若惊,当即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我也给你用。”

“滚。”

一夜血色,将晨起的薄雾染透。

二爷等在门口,见鹿山走出,便随口问,“提醒过了?”

鹿山点了点头,随他一同走出南角街,“银三人就那样,嘴里没个正经,爱贫嘴耍贱,心肠倒是不坏,做事的手脚也干净。”

二爷笑了笑,“我知道他不坏,所说每个字都是真的,待人也相对真诚。试探他,纯粹是想摸个底儿,叫他手底下那些人在你面前露露脸,你看清楚每一个人,掌握他们的性子和背景,摸清他们的底牌,用人之时,心里才会踏实。之后的路很难走,也很复杂,南角街龙蛇混杂,启用他们,对我们来说有利有弊,只要用好了,事半功倍,但若摸不透他们,或者说不够服众,那到时候……也够咱们麻烦的。”

鹿山非常乖顺地应了一声,闷声说,“这些天……跟你学会了不少。”

二爷转头看了他一眼,故意调侃道,“你做事确实变了很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能不提么?”

二爷低笑片刻,点了点头道,“好,不提。”

鹿山停下脚步,回过头,神色茫然地盯着这条略显逼仄的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