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三人宴
冰冷的冬日,能在屋外站上半柱香的时间,都要嫌弃今年新猎的狼袄不够暖和。云州城已经连月没见过鲜亮的日头了,卖肉饼的老板娘趁着蒸饼的功夫,赶忙从屋里把刚半岁的娃娃抱出来,放到古旧的藤床上,怕寒,她就又转身进屋取了件夹袄。
摊位前等饼的客人慢慢聚集起来,有些在催促着老板娘快点,有些则是在闲聊着打发时间。拥挤的闹市中,总不乏鸡鸣狗盗之辈一只脏兮兮、瘦骨嶙峋的手从一个猎户的身侧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摸进了一个半开的笼屉里,顺手摸了俩肉饼,连忙缩了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还是初次作案不够熟练,就在他收回手的一瞬间,正好碰着了猎户腰间的短刀,短刀上挂着铜铃,霎时呼啦啦作响。
“来人啊!耗子!抓住那耗子!”
被这虎背熊腰的猎户宰猪般地声音一喊,那小贼吓得揣起肉饼,立刻窜了出去,集市的角落里立时沸腾起来,抓“耗子”的猎户与老板娘熟络,仗义豪爽,怎么能让一个寡妇受这等欺负,于是各个抽出猎刀,刀劈猛砍地冲着已经逃走的小贼追了出去。集市上一时间炸了锅,抓贼的、看热闹的、买货易货的比比皆是,小贼腿脚飞快,伸手也够矫健,不管撞飞了多少家铺子,打碎了多少样陶器,一路奔逃直跑进了转角的深巷子,躲在了一处石狮子后面。
闻声,追赶杀骂的猎户们快追到了,只要一拐进巷子里,他就必死无疑,怀里还揣着那热乎乎的肉饼子,他似乎是豁出去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也不管会不会烫了舌头。
忽然,“哗啦”一声
“啊!哪个不长眼的躲在帅府门口!可吓死我了!”
一看是个衣衫破烂的小叫花子正躲在石狮子背后,被她浇了一头一脸的脏水,那小贼也不喊,只是仰起头,定定地望着出府倒水的丫头。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怎么了?”
婢女回头,“夫人,是个小叫花子,躲在咱们门口了。”
那夫人披着淡粉色的袄子,像是踏着祥云下凡的仙子,小贼看见她,一时间竟看愣了,差点被还没咽下去的肉饼呛着喉咙。
“还是个小姑娘。”夫人冲那婢女吩咐道,“问柳,让她进来换身衣服吧,这么冷的天,别冻着了。”
问柳点了点头,招手让小贼走进府来,她回过头望了一眼慢慢关闭的府门,又转身四下环顾府中,好大的庭院,好冷的屋子啊。
除了这夫人和婢女,似乎一个人都没有。
“这边换衣服吧,过来!”
那脏姑娘点了点头,连忙跟了上去。
总督府衙。
靳王被囚禁在偏院里,今年一年,他坐监的频率快要赶得上鸿鹄每月一次的跑马会了。
看着偏院的陈设,萧人海真将他当成别国质子那样如座上宾,每日好酒好肉地招待着,看守的兵从房门口一直排到院子尽头,任谁也插翅难飞。
多日以来,身上的鞭痕渐渐好转,他足不出屋,身上的兵刃也被没了,没得兵可练,他就用未尽的黑炭在地上画图,将二爷教过的方位标记、行军路线和北方的地形地貌等等,统统练习了数遍。
算了算日子,栗阳那边应该有信儿了才对……
他不免担心葛笑,他一人带着解药到城外寻访解法,也不知道寻到没有。他不知道葛笑用什么手段,但他走的那条路势必凶险万分。
还有鹿山,他这些天一直没有音信,夜探帅府的事情一出,萧人海便将帅府的那个井口封死了,并增派了人马在全城搜捕,在这种危机的情况下,鹿山更是不能冒头。
这步棋到现在,靳王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如果他们任意一方出现了危机,非但解药受阻,怕是要连着自己的和二爷的命一并交给萧人海,如果真是那样,他出入伦州的一场生死之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如今,自己被困在总督府内,萧人海几乎切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络,像是捉进了笼中的兔子,即便外头狡兔三窟,躲在巴掌大的一处地方,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无计可施。
北门的鼓楼临近正午会响钟,靳王朝窗外看了看日头,午时快到了。
此时,门忽然被打开了,刺眼的日光直直地射进眼睛里,靳王不自觉地抬起手背挡了挡,碰到下巴处时,还被自己的胡茬扎了手。
“殿下,我们大人望月楼有请。”
是要再上一次望月楼吗?
如果十年前云州之辱今日重演,他应该不会让自己再次作为唯一的筹码,去要挟陈寿平的栗阳之战的。
如果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唯一不舍的,怕是再也难见那人一面了。
靳王站起身,有些怅然,没想到那夜“梅蕊”绽放,二爷膝盖中的两枚钉子被彻底拔出时,便是共他的最后一面了……
阳光洒在头顶上,却冷得有些悲凉。
马车过街市,未走多远,便是望月楼。
靳王被人押着走进望月楼,还未上到顶,就听见里面歌舞升平,有北疆的歌女唱着涉江,缤纷起舞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望月楼顶有一不大不小的堂,正好够摆上几桌轻宴。
靳王走进时的脚步一滞,看见右手边坐的那人,倏地一愣。
二爷正一身黑衣,坐在偏坐上,望向自己。原来这场鸿门宴,坐庄的是萧人海这位赌坊老板,旁侧的两位赌徒。
此时,歌声迂回婉转,正唱到那句
“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有点讽刺,又有点哀婉的唱段,说的不正是一位被流放偏远之地的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萧人海闭着眼睛诵了一段,睁开眼,似乎猛然间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人,“殿下,快快请入席。”
靳王面无表情地走到左席,撩袍落座。
“两位都是我的贵客,可惜本帅连战多日,直到今日,才有幸请二位一同吃酒,来人,给小王爷满上!”
萧人海仰头饮尽,将空盏冲在座两位比了比,然后徐徐道,“这吃酒,就得有个吃酒的样子,来人,换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