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记酱铺的伙计早就跑出去找人求救。
这年月百姓有事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报官衙门的官差并非百姓家犬,甭管有道理没道理,拉扯到衙门、官差不死也得脱一层皮。除却官绅士家大部分平民百姓遇事还得找亲友邻居帮忙。
计春儿奔出去先拍了对门苏老汉家的门一通哭诉之后又说要去找王家两位出嫁的姑奶奶。
苏老汉便叫了两个在家的儿子又去联络了刘叟,带着刘叟的三个儿子街坊邻居呼呼喝喝串联一阵浩浩荡荡二十好几个青壮各自提着扫帚、扁担,往王记酱铺进来。王老太还坐在地上起不来恰好背后就有来看热闹的女眷,七手八脚把她搀扶起来,询问详情。
王老太煞白着脸小声说:“三儿回来了。与她爹在后边。”
这句话把气势汹汹的一班人都吓了一跳。
安仙姑在王家显灵的消息原本就是王老汉掩饰自己毒杀夏初八的托辞。他故意散播出消息街坊邻里当然都有所听闻。有了王老汉或明或暗地“验证”,东门这条街的百姓都对安仙姑深信不疑。
在王老汉编造的故事中去祭拜安仙姑的王三姑娘才是女主角被安仙姑暗中提点保护着。
现在被发落到庵堂落发出家的三姑娘突然回来了乍然要见这位传说故事中的女主角,胳膊粗壮、手持扁担的青壮男子们也有点心里发慌那安仙姑只垂青少女小孩,杀男人从不眨眼!
也有不信邪的男子低咒一声:“大老爷们怕个鸟呐?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女儿殴爹的道理!”
有人带了头,余下青壮也就跟着鱼贯而入。
这时候伏传已经带着王姑娘的尸身翻墙而去只剩下王老汉满身是血躺在地上。
众人看见王老汉的惨状脖子上戳着大窟窿胯下血迹斑斑,冬天的厚棉衣都被鲜血燃透,各自觉得脖酸胯凉,深为惊怖。万万想不到王姑娘不是殴打亲父,她是把亲父虐杀了一遍!这对于在场所有大老爷们来说,都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还有极度疯狂的愤怒。
刘叟是个极其严肃的老者,见状气得双手发抖,怒吼道:“使人弑父的邪祟妖物!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我今日便要去把安氏妖妇的祭坛捣了!”说着,他三个儿子便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苏老汉哎呀一声,回头又看王老汉的尸身,说:“老刘,老王这还还未裹敛”
刘叟怒道:“裹敛自有他老妇亲女,你胯下还有二两肉,随老夫去砸了安氏妖妇的老巢!你莫不是怕了那妖妇吧?皇皇青天,昭昭白日,老夫就不信,她还能把我等一齐杀了?!”
不等苏老汉应答,在场邻里青壮都应和了起来:“对,对,捣了那仙姑石!”
群情激奋之下,也没人再理会苏老汉。苏老汉两个儿子都不好意思,拉扯着苏老汉递眼色,苏老汉只好答应:“我随你去。随你去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街,引来无数街坊侧目询问。
这群人一边走,一边向前来打听消息的街坊诉说王家的惨案,认为整件事是由安仙姑主使,“安氏妖妇”安排王姑娘回家“弑父”复仇,也是“安氏妖妇”安排王姑娘从家中神秘消失。
在安仙姑的神秘传说威胁之下,杏城男子对妻子、女儿的态度都好了不少,不敢肆意欺凌。只怕妻女偷偷跑去给仙姑石上香,闹得自己莫名其妙死于非命。毫不夸张地说,杏城男子苦安仙姑久矣。
王老汉死状之惨,触动了所有男人的底线。
恰好有大股队伍要去河边捣毁仙姑石,沿街住户的男主人都气势汹汹地加入了进来,更有不少男人故意砸毁了妻子的香篮黄纸,当街殴打妻子,怒吼道:“你还要去拜什么安仙姑?宽纵女儿弑杀亲父,难道不是邪神妖孽?我便该将你这刁妇处死!”
打得妇人跪地求饶,这男人方才得意洋洋地操起扁担,撵着大队伍奔去:“贤兄,弟亦往!”
相比起男人们的群情激昂,沿街妇孺皆满眼惶惶。也有妇人出头,招呼同伴去仙姑石保护烧拜之处,可惜应者寥寥,还有不少出来劝说浇冷水的:“咱们妇道人家哪里强得过男人大丈夫?仙姑在天有灵自然会保护祭地。就算真的被捣毁了仙姑在,一切都在,何必去鸡蛋碰石头?”
此言一出,心怀忧虑的妇人们纷纷应和,各自回家紧闭大门,不再理外边的闲事。
东门街坊一路纠集了近百男子,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直奔仙姑石而去。
城门吏见势不妙,立马叫人去县衙报信。
这批人已经酿出了几分杀气,见河边沿途兜售香烛黄纸的妇人,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推搡,抢过妇人们手里的香烛篮子,掼在地上砸得七荤八素。若有妇人性烈叫骂,这群动手的男人便不再客气,肆意拳脚相加。
混在一起的男人多了,难免有地痞流氓浑水摸鱼。争执中,这里掐一把肉,那里不着痕迹地抢些银钱。被欺辱的妇人若是敢叫骂反抗,男人们钵大的拳头当头一击,要么当场昏死过去,要么掉下几颗牙齿、碰坏了嘴唇舌尖,蔫蔫儿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河边到处都是飞散的黄纸,踩坏的清香蜡烛,东门街坊的庞大队伍并不停留,浩浩荡荡往前。
在沿途遇到提着香烛去仙姑石祭拜的妇人,这批人也如法炮制。
先是抢夺手里的祭篮,再义正词严教训一番何谓妇道,若是妇人斗胆反抗,难免拉拉扯扯拳打脚踢教训一番。
平门百姓的妇人打了也就是白打了,恰好遇到好人家的千金小姐,带着家丁奴婢来拜仙姑石。
这群人仗着人多势众,居然也不管不顾地围了上去,冲着小姐的轿子怒吼:“哪家的小娘子,忒不守妇道,烧祭野祠淫祀,既触天纲王法又犯闺训妇则,真贱妇也!”
这时候情况已经有些失控了。
刘叟与苏老汉都想约束。然而,大家都是邻居街坊,也不像乡下村里住的都是同姓亲族,没了上下辈分约束,人家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再有沿途不少地痞流氓钻进来凑热闹,想着法不责众,难得有机会看一看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小姐,打起来说不得还能趁机摸一把纷纷叫嚣着要教训这个不守妇道的“安氏妖妇信徒”。
很快就打了起来,小姐带来的几个家丁完全招架不住气势汹汹的群众,被打得抱头鼠窜。
几个丫鬟死死护在轿子外边,想要保护自家小姐。却被几个地痞抱腰抱起,直接抱到一边。再有几个流氓趁势掀开了轿帘,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作势要伸手
苏老汉气得脸红脖子粗,怒吼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住手!”说着就要上前阻拦。
他两个儿子紧紧拦住了他,小儿子劝道:“爹,群情激奋,拳头也不长眼睛。您老人家一把岁数了,仔细伤着!”大儿子跟着劝说:“那姑娘非要来祭拜安氏妖妇,想必平时也不守闺训妇德,活该今日受些教训。”
苏老汉反手一巴掌抽在大儿子脸上,命令道:“怕你爹挨拳头,大孝子倒是上前一步主持公道!你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人?麻二狗、陈四痦子,他、他们都是地痞流氓!快去救人!你们不去也别拦着我!”
苏大苏二兄弟还是死死抱住苏老汉,不管苏老汉怎么咒骂训斥,不放手也不肯出头。
轿子里扑地飞出一盆烧得火红的银丝炭,一直躲在轿子的颜小姐没办法了,阴着一张脸冲了出来,怒道:“我乃城西颜家四小姐,夫婿是龙鳞卫河西郡衙督军顾苹襄,干你们亲爹的,我老公是四品大官!敢来堵我的轿子,都不想活了吗?!”
这一声怒吼镇住了不少人,颜小姐又转身,从轿子里拿出一把小巧的手弩,对准身边一个地痞:“他爹的臭流氓,把我丫鬟放了!再敢动她一下,叫你一箭封喉!”
还真的就把那地痞吓住了,呆呆地松了手。丫鬟趁机挣扎开,奔回颜小姐身边。
颜小姐又把手弩对准其他几个,将几个丫鬟全都救了下来。
杏城街面上的地痞流氓也不全都没有见识,这批人常常和杏城纨绔厮混,帮着喝班打杂,消息灵通不说,见识也不差。眼见颜小姐用夫婿的身份和一把手弩控住局面,就有比较高级的混混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地说:“颜小姐,听说顾督军前些日子才与你家退了婚,要另娶高门闺秀?您今日来拜仙姑石,不会就是想请安仙姑帮您看看姻缘的吧?还是想让安仙姑谋杀刚退婚的未婚夫啊?”
颜小姐脸色不变,她身边几个丫鬟就很生气了,气鼓鼓地双眼发红,在人群中搜索。
“颜小姐手持的小弩是军中所有吧?您若是卫督军夫人,携带军械防身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您这都和顾督军退了亲事,就没有把军械一并退回去?寻常人家私藏军械是什么罪过啊?查实了怕不是缴些罚银的罪过,指不定您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还得去堂上过一遍呢?”阴阳怪气继续在人群里喊。
颜小姐握着手弩的指尖微微发颤。
人群里已经发出哄堂大笑,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劝”她赶紧去衙门自首。
无论如何,能当众羞辱一位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就是底层百姓人生中难得的刺激经历。
就在此时。
从仙姑石那一方奔出来十多名身穿同样浅灰色棉袍的背剑侠士,城门那一方则有二十余骑玄衣轻甲的士兵飒沓而至,把这近百人的街坊青壮地痞流氓一前一后堵在了当场。
杏城百姓先认出了仙姑石那边过来的灰袍侠士,纷纷招呼:“是剑湖庄的凌大爷。”
剑湖庄就是杏城附近的古修门派,修法早就遗落得差不多了,现在主要吃江湖饭,因门派安家在杏城附近,许多弟子都从杏城招募,与杏城百姓关系非常紧密。
凌苍原是剑湖庄本代大弟子,常在江湖上行走,许多杏城百姓都见过他。
他距离比较近,先走到颜小姐身边,施礼问候:“小姐安好?”
颜小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管这叫安好?
凌苍原脾气好不以为忤,他身边的师弟简灏就忍不住了:“你等愚夫愚妇若不迷信邪祟,我们也不必连夜赶来杏城收拾残局。听见这边打架,我师兄好心好意来救你,你还不乐意了?”
凌苍原拦了简灏一下,回头瞪他:“你少说两句。”
正在此时,对面城门方向过来的玄衣轻甲骑士也已经靠拢,这批骑士都戴着半遮面孔的深盔,只露出双眼与口鼻,盯着聚拢一处的街坊青壮,眼神极为不善。他们并未绕行,直接列队从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背后一个戴着白羽盔的骑士身披大氅,策马小跑而至。
颜小姐看着这人的身影体格,竟然将手弩对准了他,啪地射出一箭。
凌苍原急忙抽剑欲挡。
手弩发箭的速度太快,凌苍原晚了一步,箭已经飞了出去。
令人错愕的是,马上那人将手一展,居然就把小箭接在了手里,忽地翻下马背,大步流星走近颜小姐身边。颜小姐匆忙中还要取箭上弦,那人就将手里的小箭塞进了手弩劲弦之上,熟练地帮着拉开,抠紧,拉着颜小姐粉白的小手,将箭尖对准自己的胸膛:“尊尊,射这里。”
颜小姐狠狠一拳垂在他硬邦邦的头盔上,哭骂道:“你穿着甲,射不透!你总以为我很蠢!”
这人将头盔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浓艳深邃的俊容,笑道:“在下岂敢?姑娘是杏城最聪敏擅谋的小娘子,在下正是仰慕姑娘才华机智,方才万金求聘。适才好像听说谁在喊我老公是四品大官这个四品大官,说的不会就是在下区区不才我顾某人吧?”
气得颜小姐举起手弩,对准他的脸瞄了半天,砰地射出一箭。
顾苹襄侧身躲了过去,吓出一身冷汗:“颜尊尊!你真要射死我?!”
颜小姐提起裙摆就踹他,踹了一下,再踹一下,哭道:“你要与我退婚,还看着这群暴徒欺负我,你早些为何不来?我被人堵在轿子里,差点被人欺负,我端烤火的盆子砸流氓地痞,把手都烧坏了,烫出这么大一个泡你这样没用的男人,死了也就死了,我难道很稀罕?!”
顾苹襄面露惭愧之色:“是我来晚了。”又牵起颜小姐的手,想要检查她手上的大泡。
哪晓得颜小姐两只手都是白生生的,纤细又粉嫩,除了有点炭灰,半点都没伤着。
他无语地看着颜小姐。
谎话张口就来的颜小姐哼了一声,丝毫不觉得惭愧。
顾苹襄又忍不住问:“你来拜安仙姑?你想求她什么?”
颜小姐哼笑道:“小女子还能求什么呢?自然是求仙姑保佑顾大爷长命百岁、官运亨通,与新聘的高门闺秀早生贵子,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尊尊”顾苹襄还想说什么。
颜小姐已经转身上轿,吩咐丫鬟和家奴:“回家!”
顾苹襄追近轿旁,问道:“不去烧香求安仙姑保佑我长命百岁了?”
颜小姐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此来不是为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为了我,你今日来了,阴差阳错替我解了围,我承了你的恩情。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两不相欠!”
说着话,轿帘一掀,她将手弩递了出来:“既然是军械,我就不留着了。还给你吧。”
顾苹襄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把手弩接了过来:“尊尊,过两日我去府上拜望,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大可不必了。”颜小姐吩咐起轿,掀起轿帘最后看了顾苹襄一眼,“顾将军,后会无期。”
颜小姐的轿子有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家奴护送,顾苹襄不大放心,吩咐四个属下随行:“务必安全送抵府上,不许任何人骚扰冒犯。”
送走颜小姐之后,顾苹襄又命人把刚才动手打人的青壮都揪了出来,稀稀落落抓了十多个。
“刚才是你挑头冲撞颜四姑娘的轿子?”顾苹襄看着这人贼眉鼠目的猥琐样儿,飞起一脚将人踹翻在地,硬邦邦的军靴往下一抬,咔嚓,胳膊就断成三截。
惨叫声中,顾苹襄冷笑道:“臭水沟里的耗子,也敢张嘴说道我家婆娘的妇道闺范?你也配!”
见他下一脚对准的是这人的脖子,身边的侍卫秦栩急了,连忙屈膝伸手,死死架住了顾苹襄将要落下的靴子:“督军息怒!如今谢真人法驾降临杏城,您千万三思!”他疯狂向顾苹襄暗示:这类地痞流氓过犯虽多,却罪不至死。平时找个由头弄死也罢了,现在不是情况不一般么?
顾苹襄深吸一口气,将提起的脚缓缓放下,阴着脸将拖出来的闹事人群都看了一眼,命令道:“掌嘴!全都掌嘴五十下!给我狠狠地打!刑毕他们嘴里还剩下几颗牙,你们就摘几颗牙!”
凌苍原与师弟简灏面面相觑,到底没有说话。
那群纠结而来的东门街坊也没人敢吭气。
对付同为白身的妇人,或是孤身出行的小姐,他们人多势众还敢拼着法不责众闹一闹。自来就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古谚,兵匪、兵痞的说法也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二十多个身穿玄甲的骑兵,看上去就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别说百十个百姓,只怕几百个步兵都能砍杀干净。
再者说了,刚才颜小姐说了什么?她夫婿是龙鳞卫河西郡衙的督军。
四品的督军!杏城令才是七品官呢!
惹不起,惹不起。
被顾苹襄揪出来掌嘴的除了冲锋在前的地痞流氓,还有几个平时就爱惹事的街坊青壮。刘叟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这些人被龙鳞卫士兵抓出来跪成一排,说是掌嘴,这群士兵也舍不得用自家巴掌去抽,各自解下腰间革带,抡圆了膀子揍。
顾苹襄命令要在五十下内揍掉满口牙齿,糙当兵的哪有那么精妙的技术,实在打不下来就举起拳头敲,敲得这十多个地痞流氓不住求饶,连声哀哭:“要不拿钳子来拔了吧”
施刑的士兵正色道:“别闹,军令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