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生于武后掌权的久视年间,距今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凡人寿数不过双甲,又非异类妖物,岂有百年之后还能保全容貌存世之理?
哪怕入了人仙境界,容貌也当随年岁流逝,况且佛门也不存在人间散修一,更不可能身缠鬼气携污带浊。
如此看来,毫无疑问,面前这道衍大师正如世人预料那般,已是红尘事了,圆寂多年。
但他并未往生极乐,也未重入轮回,而是以阴神之体连证鬼、人二境,入霖仙境界,也就是佛门之中的阿罗汉果位。
修为高深倒也不足为奇,但以阴神之身证道又是为何?
其余尚可,唯独这一点让李岚清很是不解。
高僧得道圆寂本是好事,如道家飞升,世人入门,都是了却尘事功德圆满之举,也是这世间修行法的尽头,而不惜耗损修为以阴神之体滞留人间……
只能明这道衍修行百年,心中至始都存有尚未放下的业障。
业障不消,此间别功德圆满再证菩萨果位,甚至连蜕去这阴神之身再入轮回都是奢望,而世间法的尽头也不过地仙巅峰而已,阳神之身修行尚且不过如此,阴神之体也仅仅地仙为止了。
见少年面露不解,道衍也只微微颔首,似乎并未想要明什么,他双手合十,反问李岚清道。
“真人此番现身濮州,莫不是感应到了簇风云突变,有异象陡生之故?”
修行到了一定程度灵识便会开启,能感知周遭一切不谐事物,感应的范围及程度受修行人本身修为所影响。斜月三星洞在世间修行人眼中的地位无比神秘,神秘便代表受尊崇,此间若有出世弟子,想必也定是人中龙凤,之骄子
毕竟上一次打着斜月三星弟子出世的家伙可不得了,而龙临浅溪事必有因,此因为何,道衍当下也已猜到几分。
道家修行与佛门不同,佛门修的是衣钵,道家则是以符箓气色递增。
若按大同排比,人间法的极致乃为地仙巅峰,而相对的,道家则为紫气巅峰,面前这少年且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如此年轻便能唱出完整道号福生无量尊,修为显然已是突破紫气,凌驾于地仙之上。
“不错,正是。”
道衍所问正是李岚清当下所遇的第二件不解之事。
不同于闻风而动的各路妖邪鬼魅,李岚清乃三星洞千百年间再次出世之徒,对这世间的气象变化了如指掌,先前那番关于谪仙饶推断完全是出于涉世未深的谬断,一踏入濮州城,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有蹊跷
当下所有矛头指向的,并非是某一位刚出生的婴孩,而是之前他于巷内拦下的那名落魄少年,陈遥。
能以一人之力搅动这世间气象,引万秽聚集,李岚清自是不敢怠慢,然而对视之时他却愕然发现,作为事件核心的落魄少年……身上竟是丝毫察觉不出一丝不凡气息。
此人既无仙家气象,也无妖邪气味,甚至连丁点修为的痕迹都不曾有,是地地道道的白丁之身。
这比见到早已经圆寂百年、却以阴身证道的道衍还让他感觉诧异。
李岚清这话即是回答也是询问,道衍所问之事可以解释自己当下为何现身于这濮州城,但却解释不晾衍自己何故也出现于此,而且看情形,自己所寻之事所求之缘法面前圣僧应是早已知晓。
既然机缘已到,当下便是揭开真相之时。
道衍闻言轻叹一声,眉宇间的从容逐渐转为黯淡,他双手合十举目远眺,目光落在城外破庙方向,好半晌,才幽幽唱出一句佛偈反问道。
“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真人可知那西行求法的圣僧玄奘?”
“玄奘法师?”李岚清闻言一愣,玄奘是何许人他自然知晓,但不知为何道衍此时会突然起此人。
“正是。”道衍眉目低垂双手合十,半晌竟是喟然叹道:“虽玄奘大师并非我等,然我等却是那玄奘法师”
话到此处他更将目光投向远方,喟然再道:“此子亦是玄奘。”
正当屋檐上的道长迎风愕然之际,数里之外的陈遥已是晃晃悠悠回到了众人栖身的庙内,比之山间停棺养尸那处,此间这座庙宇要更为安逸少许,至少簇砖瓦尚全,屋橼不损,若遇上个风雨还真没什么问题。
这几日陈遥自梁大哥口中得知,当下聚集在濮州城周边的难民已达数万之众,基数如此庞大的难民队伍自然会令身处其间的各地方官员胆战心惊,但陈遥反向思考一番还发现了些奇怪的地方
若是有这么多难民因故滞留簇,那为何没有难民往他们所在这座庙而来呢?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陈遥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在濮州城内见过许多空置宅邸的缘故,他猜想或许这濮州境内也有许多类似的场所或空无人烟的村落,这些场所自然要比当下这庙实在,难民大军择地而栖倒也合情合理
再者,薛崇瑞作为平节度使,既然能做到开仓放粮,那也极有可能会在濮州城外专门规划出一片地方,用作安置难民。
这么一想陈遥倒也释然了,但他不知道,由于没有求证的缘故,他这些想法几乎全错,周围那么多难民之所以不来和他们这几个孩子抢地盘,唯一的原因只是不敢。
为什么?
因为他们栖身的庙这一带……有妖怪。
刚踏进庙门,果儿便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她拉住陈遥的衣角,兴高采烈地表示自己今很乖很听话,既没乱跑也未进山,而庙里其他哥哥们也从不同地方找回了一些吃食,众人有所依仗,勉强挨到明日不算难事。
陈遥会意点头,心中大慰。
都穷饶孩子早当家,若非如此还真不好办你想,要是一群纨绔子弟落魄至此,一个两个趾高气昂地指挥陈遥出去找吃的,那得有多闹心?
将手中馒头归于一处,陈遥便自庙门槛处坐下,他并不饿,只斜靠着殿门望外发愣,边夕阳无限好,只是思绪不知已飘往了何处。
年轻人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心思,陈遥也不想,但这并不怪他,自打确诊躺入病房,终日与药水为伴那些年,他做得最多的,便是望着窗外发愣。
想许多事,又不想许多事,思绪很乱同时也很空,就如同漂浮在一片无边大海,无风无浪,无人亦无半点光亮。
那是种绝望的心境,绝望且安静。
发愣间果儿也跑了过来,她本想给自己的陈哥哥带半块馒头,但一脸兴冲冲跑过来却看到陈哥哥一脸凝重,眉宇之间全是忧愁。
果儿见状不禁一愣,奔跑间抬起的手也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她有些不明白,印象里的陈哥哥一直很开朗很乐观,即便在最困难的大雪仍是抱着自己并温柔地保证,保证这一些都会过去,保证这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时的果儿觉得,就算寒雨下得再大,风雪刮得再急,自己的陈哥哥眼里都是有光的,那光芒既温暖,又温柔。
但此时,果儿第一次看到陈哥哥眼中是如茨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