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午 9:00
“拉贾先生,电话里您儿子告诉我,你经历了一段难熬的时光,是吗?”辛沐问道。
时间是星期一上午九点。这是辛沐每星期开始的第一场问诊。
坐在沙发角落里的男人没有说话。胡子应该有好几天没刮了,头上有很多白丝。男人看起来不单单是沧桑,更多的是憔悴。
“我爸爸过得很痛苦,”一旁的年轻男子说道。他叫做Aaron,是拉贾的儿子。
“拉贾先生,你的儿子提到你来纽约已经五个月了,你有感觉不适应吗?”辛沐继续问道。
男人依然没有说话。
“最近,拉贾在中午之前都没下过床,没怎么吃东西,有几天都没有洗澡,也没有刮胡子,最近两周他也没怎么出过门。而且他还对Aaron还很凶。”坐在沙发另一边的金发女人开口说道。她是Aaron的妻子,朱丽叶。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
拉贾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糖,拨开放进嘴里。
“辛沐医生,我很清楚我们现在的情况放到任何家庭头上,都是一大难题。但我觉得我们所经历的并非寻常的家庭问题。孩子们已经有了疑问。”朱丽叶有点哽咽,“我们真心为拉贾的幸福真心着想。在Aaron的母亲临终前,他的母亲让他答应她,我们会把他父亲带到纽约来。刚开始还不错,至少他的生活还挺正常。他总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和他们很亲近,和孩子们一起吃早餐。”朱丽叶笑着回忆道,“那时孩子们还喜欢他。”
“现在孩子们依然喜欢他。”Aaron反驳道。
“我觉得现在他吓着他们了,Aaron。”朱丽叶说道,“他还在屋子里抽草烟。两个孩子就睡在一旁,我真的不想让他在他们身边吸烟。我们很努力,希望他能舒舒服服地适应这个新环境。我们装修了三楼的客房,他有一台很棒的电视机,DVD机,电脑。我们甚至在浴室里装了一个专门的扶手。”
“我爸爸的左膝盖有关节炎,一旦发作,对他来说站立都很困难,”Aaron解释道。“他以前还打板球的,作为娱乐。来美国之前,他是个数学教授,他在加尔各答一所很有声望的高中教书。但是,他们让他早早地退休了,学校在替换年老的教师。”
“你一定过得不好,太多变化了,拉贾先生。而且听起来,你之前的生活过得很充实。”辛沐身体前倾,再一次尝试着和拉贾沟通。
拉贾抬起头,看了看辛沐,他眨了眨眼睛。
“那么你现在对这一切有什么感受,你是不是更愿意呆在印度?”辛沐问道。
拉贾直视着辛沐的眼睛,眼神里飘过什么。
“我明白消化伤心的事,”朱丽叶小心地说道,“那是个微妙的、复杂的过程。但现在已经六个月了。我的意思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的家人也一直陪着他,他现在还是萎靡不振。我们也尽了力,我是说,我们真的尽了力。”
Aaron贴着妻子,紧紧地拦着她。
“电话里你有提到你给他开抗抑郁症的药,”辛沐问Aaron,“你是医生吗?”
“整骨医生。”拉贾回答道。
“显然抗抑郁症的药没有任何疗效。”朱丽叶补充道。
“心理方面的药物很有效。但我觉得,药物治疗也应该和谈话疗法同步进行。”辛沐说。
拉贾不屑地摇了摇头。
“在孟加拉文化中,心理治疗被认为是件可耻的事儿,都是只有疯子才需要心理治疗的。”朱丽叶解释道。
“我给他开抗抑郁症的药,因为我知道他会拒绝接受常规的疗法。”Aaron窝在沙发头,撇头看了看他的父亲。
“拉贾先生,你觉得痛苦吗?”辛沐再一次问,“你知道为什么朱丽叶和Aaron希望你今天来这里吗?”
拉贾将头撇向一边,面无表情。
“我觉得他思念我母亲了。”Aaron看着父亲柔软地说道。
“我能问问她怎么死的吗?”
“心脏病的并发症。一次突发的紧急情况,而她对麻醉药物产生了不良反应。”Aaron低声说道。
拉贾说了一句孟加拉语。
“他说,‘六个月一周零四天。’”Aaron翻译道。
拉贾从包里拿出了一包烟草。
“拉贾,你不能在这儿吸烟,这不礼貌。”朱丽叶制止道。然后她躺在沙发上,看起来对拉贾很不耐烦。
拉贾无奈地将烟仍在了茶几上,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糖,拨开放进嘴里。
“这是他最喜欢的孟加拉糖果,他从教堂大街的糖果店买来的。”Aaron笑着说道。
“他现在只和Aaron说话,根本不和我说话,变得神秘又冷酷,他让我在我自己的家中感到越来越不自在。这是事实,而且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朱丽叶胆颤地说道,“我不喜欢他看我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非常不自在。”
“我觉得我对现状有了大概的了解,你们介意我和拉贾单独呆一会吗?”辛沐对年轻夫妇说道。
两人点了点头,缓缓起身离开了屋子。
辛沐从书架下的抽屉拿出了一个烟灰缸,放在了拉贾身边。拉贾打开了烟袋,卷烟的时候他第一次用英语开口:“当我在加尔各答长大的时候,邻居有个男的,叫做Bankim,他还小的时候,他母亲去世了,在生下他的弟弟时死的,所以他是被他的爸爸和姨妈养大的。不久,他的爸爸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了。所以,他由他姨妈养大。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没办法上学,当他的姨妈病逝后,什么也没留下。几年后,他长大成人,用他妈妈的莎丽(印度女子裹在身上的棉布或绸布,主要用于外衣)和他自己的残留物打磨门把手。数年时间,对于邻居们来说,他就是个羞辱的存在。人们曾叫他脑残、疯子。他最终流落到精神病院。有一天,他把铁链的一端拴在卡车后的铁杆上,另一端链子挂在缠着他脖子的莎丽上,当汽车发动后,他斩首了自己。卡车继续前进,他的头也跟着往前走。这是我所听到过的最神经质的自杀。有明显的监控录像证实了发生的事情。”
拉贾终于卷好了烟:“在我的家乡,只有这种人,才需要精神治疗。而且,他们大多没有好下场。”
“我认为在美国,心理治疗被认为是很平常的玩意。拉贾先生,我认为我们应该把问诊当成我们的一次谈心。”辛沐说。
拉贾没有回应。
“你吸烟多长时间了?”辛沐接着问。
“从大学就开始了。”拉贾吐出了一口烟,他看起来轻松了很多。
“一般我不允许我的病人在这里吸烟,但如果这能让你更自在的话,你可以尽情地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