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城郊一座远离市镇的宅子外观青砖灰瓦毫不起眼,内中却别有洞天,占地近百亩,比城中那些王宅还要大,修饰更是极尽奢华,光铺地的石头敲下一块也够普通人家几月吃喝。宅子里上百名仆人在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间不疾不徐、有条不紊穿行,阳光洒落回廊,散发安静、悠闲极度舒适的味道,能在这样天堂般的地方养老简直是修了几世福分。这宅子当真就是一处养老宅,内务省总领大臣章何功给自己准备的。
向来安静低调的宅院却在今日入夜后偷溜进一道人影,人影直入书房,半柱香后翻墙而出,来去悄无声息,无一人察觉,如风过不留痕,只一片树叶飘然落下。
第二日章何功进宫不久便有人来传话说贞恭太妃召他康宁宫一见。后宫不是什么能随便进的地方,他跟贞恭太妃也没什么交汇,找他为何事,来人也不说,只笑答他统管内务省多年辛苦了,贞恭太妃感念在心,请他一叙,聊表谢意。
他在宫里干了许多年,这种话一听就知道是场面话。他一面疑惑,一面随传话的人去了。进了康宁宫,刚行礼拜见,贞恭太妃命人退出去,章何功就知道她要直奔主题,且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心中忐忑地垂手而立,等候训示。
贞恭太妃温和一笑:“章大人不必紧张。”他虽不敢抬头也知道这贞恭太妃是个少有的美人,即便一把年纪了,犹比那些花龄小丫头还要美上几分。这一笑当是春风拂面,春花绽放才是,章何功却感觉背脊一凉,忙道:“娘娘召卑职来有何事请尽管吩咐。”
“大人严重了,说什么吩咐。咱娘儿两还得仰仗大人,在后宫才能过得安宁。”
虽说这母子没什么实权,规矩却不能乱,章何功头垂得更低:“不敢。”
“本宫请大人来也无甚要紧事,只是得了件趣味的东西想请大人一观。”她吩咐下去,檀淑拿来一本册子,恭敬地呈到章何功面前,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大人不妨抬头瞧一瞧。”
章何功不看还好,这一看三魂吓飞了两,顿时面色如土跪下去:“臣,诚惶诚恐!”
贞恭太妃示意檀淑将他扶起:“这账本记得甚是详细,谁人何年何月为何事供奉了什么宝贝,一毫不漏,一丝不乱,可见章大人是个十足细致的人,难怪能掌管内务省多年不出乱子,本宫甚是钦佩。”章何功不敢接,她拿过这本从城外大宅中偷出来,尽数记录贡宝的特殊账本一页页翻过,漫不经心却吓得章何功忍不住抖动。
这种来往本不该记得如此详细,但如贞恭太妃所说,他是个细致的人,一笔笔记下来一为便于统计清点这些年收了多少财物,免得被手脚不干净的顺走,二来也为记着往来人情,别人有个事顺手能行个方便的就行了,自己有个事,手里攥着册子别人愿不愿意也得给自己行个方便。人情嘛,可不就是礼尚往来,越走动情义越深,路越走越宽。
这账本一直存在城外宅子里,那宅子是他给自己养老准备,用的还是别人的名头,本没什么人注意,所以这些年未出什么事,却不知深宫里养尊处优的贞恭太妃何以突然对他有了兴趣,又如何偷来账本。
百思不得其解,又摸不透这后宫女人抓着他的把柄想干什么。毕竟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虽然乍看见账本时惊了一跳,现下仍有些惶惶不安,但他越想越肯定,这事还有转机。因为贞恭太妃若想问罪,直接将账本交给相关署衙查一查便是,无需将他叫来废话。
章何功灵光一动,跪下去磕个头:“臣是贪心,可也只是想着老来有条活路,恳请娘娘看在臣多年侍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为臣指点迷津,臣愿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以报娘娘之恩。”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贞恭太妃也不再拐弯抹角,举手击掌,一人从幕帘后缓步走出。
“本宫不欲为难大人,还请大人安心,只是想请您行个方便,宸元殿里陛下身边缺个贴心的人,魏陶虽好毕竟不如女儿家来得心细。本宫的意思,还是换个细致的人,章大人应该最知晓,这细致的人好呐。”
太妃前脚才夸他细致,他赶忙直点头,不说细致的人好,难道说不好?岂不是也说自己不好。只是话说来轻描淡写,以他内务省总管大臣的权柄调换个奴婢太监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事却不是能轻松随意应下的,特殊就特殊在那魏陶虽只是个太监,却是摄政王安排在皇帝身边的,明里暗里大家伙都知道的事。
章何功犯了难,抬眼瞧那走过来的人:“不知是哪个小姑娘如此蒙娘娘垂青。”说着他微微愣住,那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虽没立即想起来,那眉眼却有三分熟悉,秀眉明眸,小巧的鹅蛋脸,放在人群中是耀眼的俏丽,只可惜紧绷的嘴角过于冷硬,眼角不是婉转流光,而是如刀锋的锐利,生生破坏了一张可人的脸。
睃巡的目光忽然一凛,停留在眼角下方一块半截手指长,虽脱去疤痕仍有些狰狞的伤痕上。他想起来了,贞恭太妃推荐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翻出陈年旧案一举将当时的皇后拉下马的东方家余脉,东方永安。
当时他虽未在场,也未参与,但身为内务省总领大臣,宫廷里发生的事,又有几件他不清楚?当时就留下了这小女子是个狠角色的印象。先不说作为儿媳将身为皇后的婆婆弄进冷宫,就冲她被毁了容也没垮掉,放着世家小姐不做在宫廷尔虞我诈间游走,进了东宫又出了东宫,出了东宫又进了关雎宫,怎不叫他多几分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