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模糊的怨灵站在薛洋与晓星尘之间,如同一个血色深渊。
深渊那边,白衣身影悚然站起,表情已不是“悲愤”二字能够形容,他趴在身边大石上,弯腰作呕,吐了好几口血,仙风道骨的姿态荡然无存。
深渊这边,断臂孤魂脚下如被定住了一般默然不动,他越过那团暗红色,注视对面呕血的道长,第一次憎恨起自己过往无节制的杀戮。
他知道,那天真善良,温柔慈悲,捧一颗赤子之心而入世的道长,就算是与他关系最为亲近时,也断不能容忍他造下过这样的罪孽。
晓星尘有薛洋的记忆,自然也一眼就认出这是常萍,但是并未触发更多关于这场虐杀更具体的记忆,因为薛洋当时已然如痴如狂,除了惦记晓星尘尸体和碎魂,其他事情都如过眼云烟,哪怕像这样一场残酷极刑,也不过是轻轻一抹血色,从未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死去的怨灵以当日惨死状态被晓星尘招来,薛洋才觉惊心动魄。
晓星尘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嘴唇发抖,站立不稳,驼着背在原地重新坐下。仿佛整个人只剩一具空壳,一点力气也没有。
被术法招来的怨灵没有意识地缓缓走近,坐在晓星尘对面早已画好的阵法之中。
超度,还是要继续。
勉强敛了敛神,晓星尘手心对准怨灵额头,薛洋如梦惊醒,急忙阻止:“别探!”
口干舌燥,这一句话声音是沙哑的。薛洋想起他在凌迟常萍时一开始还是扮作晓星尘的模样,直到白衣沾满鲜血,常萍无力反抗,才露出本来面目。
晓星尘一探必定会在常萍灵识中看到这幅场面,以及自己施展酷刑的残忍形象。
薛洋道:“不行……晓星尘,这个怨灵,你不能探。”
晓星尘脸色惨白,面无表情:“让开!”
薛洋道:“不就是要探知怨灵平生,记载告慰么?我也可以!我会共情,我与他共情,再转达给你!”
常萍看不见,仅从声音已认出薛洋,瞬间怒火中烧,凶神恶煞地朝着薛洋扑去,奈何被阵法约束于原地,不能挣脱,口中发出一阵可怖嘶吼,声音不成字句,因为他没有舌头。
晓星尘道:“共情?你可见这怨灵有多憎恨你?你还敢与他共情?”
“就是知道他有多憎恨我,所以才不能让你探魂。”
薛洋心意已定,当即引魄入魂,不给晓星尘留片刻阻止余地。
一阵天旋地转,薛洋进入常萍灵识,立刻感到手心一阵剧痛,下意识想缩手却动弹不得,越挣扎越疼痛,略一定神,发现疼痛来源是有钉子穿过手心,两只手臂被展开钉在某处,全身呈现一个站立的十字。
常萍当年被凌迟,正是这般姿态。
在他眼前,是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十分年轻,眼睛上蒙着三指宽的白绫,下半张脸很是俊秀。
只是,俊秀的容颜上,是从未有过的诡异笑容,这人手握霜华,徐徐朝他走来,不由分说将冰冷剑刃贴至他腿侧。
霜华名剑劈石削铁不在话下,但是此时,却沾着鲜血,又慢又轻,在血肉之间来回切割。
“啊——!”
猝不及防刚开始共情就遭此折磨,薛洋忍不住痛呼出声,一开口突然惊觉异样——他口中发出的,是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常萍的!
共情,只是进入他人灵识,闻他人所闻,感他人所感,自己应是没有存在,无法出声才对。
低头一看,身上装束也是自己的,再看左边被钉在石柱上的手,一手血污,但确确实实,只有四指,唯一与现世不同的是,右臂健在。
正在此时,眼前白衣人扯下蒙在眼睛上的白绫,抛在一边,勾唇露出虎牙道:“看清楚,我是谁。”
薛洋与其对视,看清楚了他,也在他漆黑阴森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年岁不同。
此情此景,是十年前的自己,在凌迟十年后的自己。
“不对……这不是共情,怎么回事?!我要出去!”
薛洋闭眼想回到现实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但是往日结束共情的咒术并不管用,只觉腹中一痛,霜华剑再次刺入,握着霜华的手控制着力道,故意让霜华一寸一寸不紧不慢没入血肉,正是他以前爱用的手法。
睁开眼睛,眼前还是那张带着残忍笑意的脸,他从没这样以另一个视角看到过自己,感觉熟悉又陌生,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在对自己施刑,忍不住痛骂:“薛洋,你个混蛋……”
当年凌迟常萍过程有多久?他记不起来。但看眼前施刑人这不急不缓的架势,凌迟时间一定不会短。
难道要凌迟结束自己才能回去?
薛洋苦笑一声,没想到往日他施加与别人身上的酷刑,今日竟要自己承受一次。
年轻薛洋眼里闪着疯狂的光:“笑?好好地笑,过一会儿,就永远也笑不出来了。”
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更加张扬狠毒,全然是数年前凌迟常萍时的模样,一剑划破他的衣襟,道:“在死之前,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永远记住。”
锋利剑刃,一笔一画,在他胸膛上刻画,血淋淋写下“薛洋”二字。
还不过瘾,又在旁边空白,刻下“晓星尘”。
故意将两个名字写得巨大,笔划横七竖八铺满整个胸膛,每一道伤口都深可见骨,红色鲜血不断涌出,汇聚成溪顺着身体往下流淌,施刑人从容退后一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痴痴地笑。
凄厉痛呼被薛洋硬生生咬碎在齿间。
这一切,确实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事。那个时候,晓星尘刚死,他几乎疯了,怎么发泄都不解恨。
薛洋浑身浴血,被钉在石柱上,突然仰头发出一串大笑,然后盯着面前年轻的自己。
“害死道长的是你,怪别人做什么?滥杀泄愤,如今看来,还真是好笑。想不到吧,十年之后,你会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得要死!”
“多嘴多舌?”年轻薛洋轻轻挑眉,狠狠捏着他的脸颊迫使他嘴巴张大,霜华带着冰冷凉意探入他的口中,“你知道么,我最讨厌话多的人。”
舌根一阵剧痛,喷涌而出的鲜血呛住气管,薛洋一阵猛咳,口中半截软肉带着血飞溅到施刑人的白衣上,绽开点点猩红。
剧痛之中,他却想提醒这个年轻薛洋:你不该让道长白衣染血,任何时候都不该。
他从来不是能对别人敞开心扉的人,现在见到十年前的自己,忍不住满腹真心想要与自己吐露。
有关多年的后悔与痛苦,多年的执念与眷恋。
然而,没有舌头,他口中只有破碎的痛吟。
“瞪我?”年轻薛洋肆无忌惮,继续施展残忍嗜血的行径,再次举起霜华,对准他的双眼,亲热道:“你也尝尝,被挖去双眼的滋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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