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一台好戏(1 / 2)余生之幸首页

两日后。

毁了近乎整个二层的客栈歇业修整,死者暂时安置在后院,伤者已由附近医馆接应离开。周边村庄义舍的工匠与木匠日夜赶工将房顶一点点修缮,店里伙计在二楼和一楼来回折腾,锤子凿子斧子梯子一齐招呼,雪山原本寂静,如此一来方圆几里都能听见咣咣的动静。原本住店的人基本上走光了,有的悄无声息,没追究什么;有的动静闹的大,有找掌柜的讨说法的,讨赔偿的,哭闹的,叫骂的……弄得一通乌烟瘴气、人仰马翻。最后,客人中只剩下寥寥几人。第三日,晨光熹微,启明高悬,跑堂的伙计打着哈欠进大堂收拾桌凳,却发现那年轻人坐在客栈一楼隐匿的一角,面朝窗外,背影一动不动。

年轻人选择的位置,十分隐蔽,且恰好能将整个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这伙计是个机灵的,见此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睡熟了,便不言语,轻手轻脚的干自己的事。才刚一会儿,忽听后院儿响起了雷:

“……谁?到底是谁!为何要加害我们?是你?是不是你……”

一个壮硕的汉子不停的怒骂与哭嚎。伙计去后院儿一看,见他抓住一个伙计就咬牙切齿要报仇。一群伙计黑着脸七手八脚拥上前去将他扯开。客栈上上下下不分白天黑夜的赶工,已经疲累不堪,此时被他惊醒又挨了一顿臭骂,对他是无比心烦。

这汉子,便是客栈走水那一晚刚巧起夜躲过一劫的。商队镖头儿介绍过,此人从几年前就跟着他跑买卖,十分忠心能干,名叫蝎摩。

“……害我雇主,害我弟兄,我镖局往后该如何立足!你们这家宰客黑店!我要报官!滚开……”他推开伙计,怒气冲冲地冲进大堂,可当地民风彪悍,伙计们勇猛力大,一蜂窝上去又把他给拽回来。一时间几个人扭作一团。

“你凭什么污蔑我们!我们也死了弟兄!”

一伙计顶在他腰间,被他一肘掀开:“污蔑?好哇,那就跟我见官,看看是不是你们作孽!”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汉子,别拿狗官压我们!”

“好汉别冲动,先搞清楚怎么回事!”

…………

年轻人揉着太阳穴,避开其他伙计投来的或怨愤或求助的眼神,表示自己无力相劝。

无能为力的不只是这名年轻人,满怀愤懑的也不只有蝎摩。这次走水,客栈损毁严重,住店的客人与店里伙计共伤亡了数十人。商队尤其凄惨,只有年轻人和那个起夜的人幸免于难活了下来。剩下的人,活活烧成了几具焦骨。走水第二天,掌柜将剩余的走不了的几个散客安排在后院和伙计们同住。谁知当天上午,后院就起了“火”——

蝎摩将年轻人拎小鸡似的扔去后院里,揪着领子审问了一番,这一闹惊动了客栈里所有人。

“姓张的,我问你,昨夜你为何不在房内?”蝎摩炸雷一样的嗓音穿透力极强。

“口渴,去了厨房。”

“那为什么深夜不熄灯?火源就是你那间屋里!”

“怕黑。”

“放屁!走那么多天山路没见你点过灯,你当我瞎!”

“点灯不花钱吗?再说,兄弟们点灯也替我照了路。”

伙计们一个个出来围观时,只见二人剑拔弩张,年轻人毫无惧色直视大汉,清冷的音色将这句话说的颇理直气壮。

“你……”蝎摩气的脸上肌肉直抖,“那为何一直呆在柴房不走?莫非你已知道会走水?快说实话!”

“我添柴烧水,再顺便帮店家补上一些。做完后发现客房已经走水,接近不得。这也有错?”

“哼,狡辩!这么多杂役,啥时候轮到你一公子哥儿去做活儿!”

“蝎摩兄弟。”年轻人皱眉道,“不错,是我雇你们走这一趟,如今他们死了,你怀疑我,我理解。可这一路走来你我虽然不算知根知底,却也应该知道我行事作风。我若有害人之心,一早便动手了,何必拖到现在。你若要查我,便要多方探查,报官状告也可,不过单从我这里得到的毕竟有限。你可能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你休要巧言令色,你以为我找不出证据对付不了你么?”蝎摩咬牙道,“如今可要变天儿了,你这种不学无术的废物公子哥儿,活该落魄到这田地!”

围观的伙计们面面相觑,将轰走他俩的心思压下来。

公子哥儿……他再落魄也是公子哥儿。这汉子简直是胆大包天。

“对付我之前,首要的是找到你大哥死因。真正的死因。”年轻人冷冷道,“我正在找。你若是信我,便和我一道罢。”

“我信你?信你个鬼……”蝎摩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的说,松开揪住他领子的手推开他,恨恨离去。“我自己查!”

伙计们纷纷上前询问,言语间是怜悯。年轻人摇摇头,说没事。

接着,蝎摩便开始闹腾客栈上下。接连三天,他阻拦修缮客房不说,将伙计挨个盘问不说,吵闹着要报官不说,最后在客栈大堂撒泼似的痛哭。

正在众人头疼至极时,说来也巧,门外经过三位气质不俗的修士,清一色的蓝袍黑氅,袍上皆纹七叶一枝花,蒙着金色面具,神鬼莫辨。约莫是看到店里情形,一个一个迈进店门,黑亮的牛皮靴踏在焦糊的地板上发出坚实沉闷的声响。

角落里闭眼小憩的年轻人突然抬眸,一瞬不瞬盯着他们。

在看脸的时代,这群人生的非常合时宜,女掌柜的立刻将开出花一般的笑脸,将迎来送往一套话讲的格外婉转动听。

“诸位,我等乃净世阁弟子,途径此处歇脚,若有需要我等帮忙的地方,尽管告知。”

“净世阁?”蝎摩红肿的眼睛瞪着他们,“我要报官,几位可是官爷?”

为首的蓝袍修士拱手道:“敢问兄台是否有困难?我们虽不是官,职务却与官府相差无几。”

店里伙计听闻,纷纷窃窃私语:“是净世阁的人又如何?敢这么说话。”

“有何不敢?近年他们算风头无两,官府不敢插手之事,□□都是净世阁摆平了。”

“是啊,听说连国观的风头都盖过去了,差点成了下一个承天阁。若不是慕氏全力支持,恐怕国观如今也落得个和覃国国观一样的下场……”

“听说净世阁最近也不太平。上个月听说老阁主即将仙逝,几名长老暗中斗得不可开交,将弟子们都纷纷遣散出去降邪除魔,不计代价。上回因为咱们山里那东西,死了多少人哪,太可怕了。……”

“据说从那以后,净世阁元气大损,本想在山脚增设驻地,却无人可派,最后只能放弃。”

“净世阁的人现在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其余两名修士似对周围目光毫无察觉,挑了个角落的空桌放下剑与行囊。其中一个大声道:“店家,温一壶酒来。再上盘羊腿,羔羊的。哦,还得一瓶辣椒油。”

“得嘞!”一伙计赔笑应了一声,毛巾一甩跑去后厨。

“有开水没有?”另一名修士问道,声音同面容一样似和风细雨。

“这就来了!”一伙计忙跑去拿水壶。

众人纷纷散开各忙各的去。

“这位兄台,雪山下方圆百里唯一一家客栈走了水,伤亡数十人,我净世阁门下义舍的人都来相救,你以为官府不知道么?”那位要求上酒的修士手肘撑着桌沿,冲着蝎摩笑道,“你大概还不了解这一带官府衙门的行事作风。雪山上的事儿,甭管是杀人放火打劫还是妖魔鬼怪作祟,官老爷们可是避之而不及的。……”

“哼。我就知道。”蝎摩恨恨道,“那么求仙家替我做主,查出这客栈大火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也好。”为首的修士点头,“交给我们。”

“唉,咱师兄总这么热心肠。”桌沿边的修士摇头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得,咱又要干活儿了。”

另一修士温声道:“我倒觉得在此停留也好。咱们一路追查妖兽,到此地却没了线索。兴许查明走水一事能窥得一二。”

蝎摩听罢,忽然指向角落里闭目养神的年轻人,对他们说:“这小子曾在半路与我商队同行,不知道什么目的。劳烦几位仙家,定要好好盘问他!”

“兄台放心,我师兄弟定会给你一个答复。”

年轻人似被吵醒,睁眼看了看四周。

又是三日。

三名修士与掌柜的共同出面,将探查结果告知蝎摩。据他们解释,客栈附近走兽馋酒,那一晚一只野猫弄倒了几间客房屋里的酒坛,又打翻了年轻人屋里的灯盏,这才引起走水。

“与你同行的这位小兄弟,他确是被冤枉的。”掌柜的最后嘱咐一句。

蝎摩终于瘫倒在地,心灰意冷。

除了一声节哀,其余的,掌柜的并未跟他多说,蝎摩也不再闹腾。毕竟双方都明白这纯粹是一场意外。客栈众人的心结终于解开。

净世阁弟子未做停留,当日下午便匆匆离去。掌柜的按照雪山里的风俗,挑了一个宜入土为安的日子,同伙计们一道将商队几人的尸体送上山背面的神庙内,由葬师颂歌安魂,灵修设坛做法,为无辜灵魂祈一路平安,来生无灾无难。

蝎摩与年轻人也一同前往。

送葬队伍清一色黑袍白帽,在雪地里缓缓行进。最前头是一个持着招魂幡口中念念有词的老者,他身后是六个抬着黑色棺木的青年。

蝎摩紧跟在棺木后头,手持往生锤,一路低声呜咽。

年轻人跟随在最后,一路沉默,将目光投向最前头老者的背影。他的刘海有些长了,遮住一半眉眼,旁人看不见表情,只觉出他身边气氛的压抑。